“叶燃——!”
凌曜的嘶吼撞在镜面回廊的冰冷壁面上,瞬间被切割成细碎的回音,又轻飘飘落回他耳中,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他眼睁睁看着那只由无数破碎光影拧成的手,从巨大的镜中猛地探出,死死攥住叶燃的手腕——那只总是带着温度、会在他失神时稳稳扶住他的手,此刻在光影的包裹下,竟透出几分透明的脆弱。
叶燃被拖拽的瞬间还在回头,唇齿间溢出的“快走!”被气流扯得变了形,却精准地扎进凌曜的心脏。下一秒,镜面泛起圈淡银色的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转瞬又恢复成冰冷平整的模样,清晰地映出凌曜自己的脸:毫无血色的皮肤紧绷着,瞳孔因惊惶放大,唇瓣被牙齿咬出深深的红痕,连额角的碎发都在微微颤抖。
四周的低语声再次涌上来。不再是此前模糊的杂音,而是精准地复制了叶燃最后那声急促的呼喊,在回廊里反复弹跳、扭曲,最后竟染上了几分恶毒的嘲弄,像是无数根细针,扎进他每一寸裸露的皮肤。
凌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是因为那些攀附上来的恐惧幻象,而是因为骤然袭来的“失去感”。那个永远像小太阳一样燃烧着、总把他护在身后的人,那个会在他对着画布发呆时递来热牛奶、会在他陷入回忆泥沼时用力拍他后背说“别钻牛角尖”的人,为了他,被这片无尽的镜面深渊吞掉了。
他猛地抬起手,一拳砸在冰冷的镜面上。指骨传来清晰的剧痛,蔓延到小臂,可这点疼,连心底翻涌的绝望万分之一都及不上。镜面纹丝不动,只映出他指缝间渗出的血珠,红得刺眼。
绝望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水,顺着他的脊椎一路往下,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凌曜踉跄着后退两步,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背脊抵着另一面镜子,镜面的寒意透过衣料钻进皮肤,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围的幻象开始变本加厉地侵袭。左侧的镜子里,浮现出一只蜷缩的流浪小猫,毛色脏兮兮的,正是他童年时捡过的那只。他清晰地看到年幼的自己蹲在雨里,眼睁睁看着小猫在怀里停止呼吸,冰冷的雨水混着眼泪砸在小猫僵硬的身体上;右侧的镜面则映出父母的脸,他们站在客厅的灯光下,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失望:“你怎么总是这么没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这些被他深埋在记忆最底层的碎片,关于“无力”与“失败”的烙印,此刻被镜城无限放大,化作具象的画面,在他眼前轮番上演。镜中的“凌曜”从画面里走出来,五官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发出尖锐的笑声:“你什么都守护不了……小时候是小猫,后来是父母的期待,现在是叶燃。你只会躲在别人身后,你本身就是个需要被保护的累赘。”
意识像是被泡在墨水里,正一点点被黑暗吞噬。就在他即将闭上眼的瞬间,叶燃被拖走前的那个眼神,突然像一道强光,刺破了他心底的阴霾。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决绝,还有一丝近乎笃定的信任——仿佛在说“我信你”,仿佛在重复他们进入这个副本前的约定:“活下去,一起出去。”
凌曜猛地抬起头,睫毛上沾着的湿意还没干,眼中的迷茫与恐惧却已被一种极致的冷静取代。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叶燃用自己换来的机会,不是为了让他蜷缩在这里自怨自艾的。
他撑着地面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蹲坐有些发麻,却稳稳地站直了。他看向镜中那个还在扭曲嘲笑的倒影,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却异常清晰:“你说得对,我或许不够强大,没办法像他那样冲在前面,用蛮力劈开所有障碍。但我的价值,从来不是用蛮力衡量的。”
他重新转向那面吞噬了叶燃的镜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砸伤的指骨,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进入镜城后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闪回:走廊里镜面折射的角度总比正常空间偏两度,光影变化的频率与他们心跳的节奏隐隐相关,幻象出现前空气里会泛起极淡的银光……
“镜中人”以恐惧为食,以人心的破绽为门。那么要找到叶燃,就不能逃避恐惧,甚至要……利用恐惧。这个世界是完美的镜像,那么唯一的生路,必然藏在“完美”之下的“不协调”里。
凌曜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些在周围镜面上跳跃的恐怖幻象,而是将所有的精神力集中起来。他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握着一支无形的画笔——就像他每次作画时,会先在脑海中勾勒出整幅画面的线条与结构,此刻,他正用同样的方式,在意识里重构这座镜面回廊的空间逻辑。
时间仿佛被拉长,周围的低语声渐渐淡去,只剩下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突然,他捕捉到了一个此前被忽略的细节:进入回廊以来,所有镜子里的倒影都存在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偏移角度,哪怕只有零点几度,却真实存在。唯有眼前这面吞噬了叶燃的镜子,它映出的一切都是“绝对完美”的——他刚才捶打镜面时溅出的血珠,在镜中的位置、形状,甚至连血珠边缘的光泽,都与现实分毫不差。
这极致的完美,在这个本就扭曲的镜像世界里,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凌曜睁开眼,眼底没有丝毫犹豫。他没有试图去砸碎镜子——之前叶燃试过,镜面连一丝裂痕都没有,显然徒劳。他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举动:一步步走向那面镜子,脚步平稳,没有丝毫退缩。在即将撞上镜面的瞬间,他没有停下,而是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推,而是像抚摸平静的水面一般,轻柔地贴上了冰凉的镜面。
同时,他主动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画面——不是童年时小猫的尸体,不是父母失望的脸,而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景象:叶燃在他面前一点点消散,化作无数细碎的光影,无论他怎么伸手去抓,都只能握住一片冰冷的空气。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凌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把我的恐惧给你,把我的伙伴,还给我。”
镜面骤然荡漾起来。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样的细微涟漪,而是像被投入烈火的油锅,剧烈地沸腾着,淡银色的光浪一层层向外翻涌。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镜面传来,像是要将他的身体连同灵魂一起拽进去。凌曜没有抵抗,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任由那股力量包裹住自己。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情感正在被一点点抽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身体里剥离,与镜中的某种存在进行着激烈的对抗与交换。这是他作为“观察者”与“解析者”的终极赌博——以自身最纯粹的恐惧为诱饵,侵入镜中世界的规则核心。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像是只过了一瞬,那股强大的吸力骤然消失。凌曜身体一软,踉跄着后退两步,扶住身边的一面镜子才稳住身形。他喘着气,抬头看向那面巨大的镜子,瞳孔骤然缩紧。
镜面依旧矗立在原地,只是镜中的影像变了。不再是他的倒影,也不再是那些恐怖的幻象。镜面之内,是一个灰暗、破碎的空间,像是无数面碎镜拼凑而成,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着不同的光影。而在那片空间的中央,叶燃静静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似乎失去了意识,他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
而就在叶燃的身边,一个由无数破碎镜片组成的人形生物正缓缓站起。它的轮廓与凌曜有几分相似,却没有五官,每一块镜片都在反射着淡银色的光。它缓缓地“看”向镜外的凌曜——没有眼睛,凌曜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它的注视,并且捕捉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吞噬恐惧后的餍足,又有几分对他的新奇。
它“吃”下了凌曜的恐惧,似乎……也因此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变化。
通往叶燃的路就在眼前,镜面之内就是唯一的入口。可凌曜看着那个与自己轮廓相似的镜中生物,心底却升起一丝莫名的警惕——镜中之物,似乎已经不再是单纯依靠恐惧运转的规则造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