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从不是静默的深渊。
细碎的低语像受潮的棉絮,黏腻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凌曜的耳道,顺着神经爬向脑海最深处。他猛地睁开眼时,鼻腔先捕捉到熟悉的气息——松节油混着亚麻布的味道,是大学画室独有的、带着旧时光温感的气息。
他站在画室中央,脚下踩着磨得发亮的木地板,指尖还残留着画笔杆的粗糙触感。未完成的画布支在画架上,画布上是半幅城郊的落日,而窗外真的悬着一轮熔金般的夕阳,把颜料未干的色块染得更暖。这是他记忆里少数能称得上“安宁”的角落,是十七岁的凌曜躲在堆满画框的角落,偷偷给窗外的梧桐树写生时,能暂时忘掉所有纷扰的地方。
可下一秒,尖锐的消防警报声像一把生锈的刀片,猛地划破了这片暖意。
浓烟顺着门缝钻进来,带着呛人的焦糊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画室。温度骤然升高,墙壁开始发烫,凌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浸了冰水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刺痛。他几乎是本能地冲向门口,手指刚触到门把手,就被烫得猛地缩回——金属把手已经红得发亮,灼痛感顺着指尖钻进骨髓。
“不……不是这里……”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画室低吼,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这是假的!凌曜,别信!”
他试图用理智撕开这层幻象,可火焰已经顺着门窗缝隙舔进来,橙红色的火舌卷着黑烟,瞬间吞没了画架上的画布。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时,他看见画室尽头的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浓烟包裹——那是他少年时最依赖的人,是在火海里朝他伸出手,却最终被烈焰吞噬的身影。
“别!”
凌曜嘶吼着扑过去,指尖却只穿过一片滚烫的空气。那道身影在火中逐渐透明,最后化作灰烬散在风里,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巨大的绝望和愧疚瞬间将他淹没,他跪倒在地,喉咙里涌上腥甜,仿佛连肺都被这幻象中的火焰烧得蜷缩起来。
就在他被灼痛感逼得几乎窒息时,一只带着薄茧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硬生生将他向后拽去。
眼前的画室像摔碎的镜片般骤然剥落,暖金色的夕阳、燃烧的画布、呛人的浓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镜中城扭曲灰暗的街道。冰冷的风裹着细碎的玻璃碴子吹过来,叶燃喘着粗气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凌曜!醒醒!看着我!”
凌曜猛地呛咳起来,眼前阵阵发黑。他模糊地看见叶燃的脸,额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混着灰尘流到下颌,沾湿了衣领,脸上还多了几道被玻璃划伤的血痕。可那双总是带着点痞气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焦急,甚至还有一丝后怕。
“火……是那场火……”凌曜喃喃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记忆里的火焰和现实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让他分不清此刻究竟是在回忆里,还是在这该死的镜中城里。
叶燃的心猛地一沉。他猜到凌曜看见的是什么——那个永远被他藏在眼底深处,连提及都带着痛的秘密。但此刻容不得细问,街道两旁的玻璃窗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原本倒映着两人狼狈身影的玻璃面,渐渐扭曲成一张张狰狞的怪物脸,獠牙在昏暗里闪着冷光。
“它又要动手了!先躲起来!”叶燃一把拉起凌曜,朝着不远处的死胡同奔去。他记得那里有一面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背后的夹缝是他们之前发现的安全点,能暂时隔绝镜中城的幻象侵扰。
可凌曜的状态比他想象中更差。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脚步虚浮,身体冷得像块冰,视线不断在灰暗的街道和燃烧的画室间切换。叶燃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他前进,后背被凌曜的重量压得发沉,耳边还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呓语:“我没拉住……是我没拉住……”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抵达安全点,叶燃将凌曜安置在墙角,刚想喘口气,凌曜却突然抱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足以压垮人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在发抖:“……没用的,叶燃。我们出不去了……那次我就没能护住他……这次也一样……我会害死你……”
心魔正顺着他的愧疚感疯狂侵蚀意志,像藤蔓缠上枯木,要将他最后的理智也绞碎。
叶燃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像是被细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别怕”“会出去”都是废话,单纯的鼓励已经穿不透凌曜被心魔包裹的外壳。他蹲下身,没有再去摇晃凌曜,而是伸出双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凌曜吃痛地闷哼一声,被迫停下了颤抖。
“凌曜!你他妈给我听好!”叶燃的声音低沉得像闷雷,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现实上的锚点,“那场火不是你的错!没人会怪你,包括你自己!”
凌曜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抬头。
叶燃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吼的:“过去的事我们改不了,但现在——你的命是我的,我的命也是你的!你说你会害死我?放屁!没有你那脑子,我们在第一个副本就该被怪物撕成碎片了!是我叶燃,需要你凌曜!你他妈给我把魂儿找回来!”
这话说得粗鲁又直白,没有半点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凌曜浑身一震,像是被这声吼从深海里拽了出来,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终于落在了叶燃的脸上。
昏暗中,叶燃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火,那火里映着他的影子,写满了“我信你”“我需要你”。凌曜愣愣地看着,喉咙发紧,刚刚被心魔搅得一团乱的脑子,竟有了一丝清明。
可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这一刻,身旁那面巨大广告牌的玻璃表面,突然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漾起来。
叶燃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转头看去——玻璃中原本倒映着两人相互依靠的影像,此刻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影像里的“叶燃”微微垂着眼,嘴角勾起一抹陌生的弧度,然后缓缓抬起手,不是对着现实世界,而是对着玻璃内部的“凌曜”,做出了一个轻柔却带着诱惑的“过来”的手势。
同时,一个与叶燃嗓音一模一样,却透着冰冷甜腻的声音,直接钻进了凌曜的脑海深处:
“很痛苦吧?”那声音像毒蛇的信子,舔过他最脆弱的神经,“把身体交给我……我能带你离开这里,也能……让你永远忘记那场火。”
现实中的叶燃脸色骤变,他想伸手挡住凌曜的视线,却已经晚了。凌曜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刚刚被唤回的理智再次受到剧烈冲击,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镜中的倒影……活了?
更让他心头发凉的是,那个“叶燃”为何能精准地戳中他最深的恐惧?为何能用他最熟悉的声音,说出最让他心动的诱惑?
黑暗中的低语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杂音,而是清晰地缠绕在他耳边,重复着那句致命的邀请。凌曜看着玻璃中那个笑容陌生的“叶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他们面对的,或许从来都不是这座扭曲的城市,而是藏在每个人心底,最不堪一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