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随便你”,像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在萧衍身上,另一头则紧紧缠住了苏晚晚的心。话一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本想摆出“懒得理你”的嫌弃,可那不听使唤躲闪的眼神和微微发烫的耳根,却把她卖了个底朝天,显得做作又心虚。
晚膳很快被端了上来,绿柳带着丫鬟布菜,动作麻利,悄无声息。沈嬷嬷的话,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让她再看绿柳时,总觉得她每一个低眉顺眼的动作,都像一场排练了千百遍的戏。
饭菜的香气,混杂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静默,苏晚晚只顾埋头扒饭,试图用食物来驱散心头的烦乱。
突然,一筷子剔净了细刺的鱼腹肉,落入她的碗中,她动作一顿,抬眼便撞进萧衍沉静的视线里。他像是没看见她的局促,又夹起一块煨得入味的冬笋,精准无误地落在她碗里,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魏忠说你午膳没用几口,吃完。”
这命令般的口吻,这理所当然的动作,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多年前,在清宁殿那个阴湿的角落,他也是这样,将她给的鸡腿上最大的一块肉撕下来,固执地塞回她手里,那时的他,眼里是小兽般的依赖,而现在,他眼底的情绪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带着她看不懂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苏晚晚心口一窒,匆忙低下头,用米饭掩饰自己陡然升温的脸颊,含混地应了声:“哦,我自己来。”这副模样,在萧衍看来,不过是只被惹急了的猫,竖起了浑身的毛,却亮不出伤人的爪子。他唇角勾起一道极浅的弧度,眼中的疲色都淡了些,没再多言,只安静地陪着她用膳。
一顿饭,吃得暗流涌动。绿柳上前收拾时,苏晚晚清楚地捕捉到,她的视线在自己和萧衍之间飞快地梭巡了一下,那一眼里藏着探究和审视,冰凉刺骨。
翌日,沈嬷嬷便动了起来,她以王爷新掌理藩院,府邸安危至上为由,下令彻查府中所有奴仆的名录、背景及私人物品。这理由滴水不漏,无人敢有异议。
苏晚晚则极力配合,在院子里上演了一出“骄纵跋扈”,她板着脸,一会儿嫌茶水烫了,一会儿怨点心腻了,最后指着洒扫的婆子厉声道:“地都不会扫吗?让王爷吸了灰尘,你们谁担得起?沈嬷嬷,这府里的规矩,我看是该立立了!”她演得酣畅淋漓,将昨日的憋屈一并发泄了出来,满院下人吓得跪倒一片。
沈嬷嬷适时出现,板着脸道:“苏姑娘说的是。王爷公务繁忙,这后院,便由老奴与姑娘共管。今日起,所有人分批到管事房,重新登记名录,若查出任何来路不明之物,家法伺候!”
一时间,靖王府内风声鹤唳。
苏晚晚歪在秋千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反倒一片安宁。她知道,沈嬷嬷的网,已经撒下了。
头两日,只查出些偷鸡摸狗的小事,直到第三日,查到浣衣院。
苏晚晚正在廊下发呆,沈嬷嬷却亲自来了,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姑娘,随老奴来。”
一间偏僻的耳房里,一个平日最不起眼、看着极为老实的张婆子跪在地上,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小布包。
“从她贴身夹袄的暗层里搜出来的。”沈嬷嬷道。
苏晚晚走上前,打开布包,里面没有金银细软,只有一枚用银丝穿着的小算盘珠,珠子并非木玉,而是一种暗沉的银料,上面雕刻着肉眼难辨的流水纹,入手极沉,触感冰凉。
“这是什么?”苏晚晚皱眉。
“家……家传的,不值钱的玩意儿!”张婆子磕头如捣蒜。
沈嬷嬷眼神如刀:“入府时登记在册的私物里,为何没有此物?”张婆子顿时哑口无言,只剩哭嚎。
沈嬷嬷命人将她押下,把那枚算盘珠递给苏晚晚:“姑娘,此物蹊跷,还是请王爷过目为好。”
苏晚晚捏着那枚冰凉的珠子,本以为会先揪出绿柳,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不起眼的人物。她背后,又是谁?
入夜,萧衍才从理藩院回来,一身疲惫和寒气。他一进门,就看见苏晚晚坐在灯下,指尖捻着那枚银珠子。
“查到了什么?”他走近,声音微哑。
“你看这个。”苏晚晚将来龙去脉说了,将珠子递过去。
萧衍随手接过,起初还漫不经心。可当指尖触到那独特的质感与重量,目光落在细密的流水纹上时,他的身形骤然一僵。他脸上的倦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握着珠子的手指蓦然收紧,指节泛白。一抹夹杂着了然的讥诮,在他唇角凝成一道冰冷的弧度。
“你认得?”苏晚晚立刻察觉到他的变化。
萧衍没说话,只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冰冷的纹路,眸色沉沉,似在回忆什么,许久,他才抬眼,看向苏晚晚,吐出的字眼,低沉而刺骨。“‘林家’的暗记。”
“林家?”苏晚晚一头雾水。
萧衍的下颌线倏然绷紧,烛火落在他眼中,那点光亮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他的瞳色显得更沉,像一块即将沉入深海的墨玉。“江南,林家。”他缓缓道出,“我的……母族。”
苏晚晚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母族?那个只存在于设定里,对他不闻不问,只在暗中观望,评估他有无价值的江南富商家族?他们竟早已将眼线安插到了王府最底层!
她一直以为,他的敌人只在明处。此刻才惊觉,他身后所谓的“亲族”,投来的也是审视和监控的目光。
他何止是四面楚歌,他分明是腹背受敌,无枝可依。
苏晚晚望着他,望着他紧抿的唇和眼底那抹浓重的自嘲,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尖锐地疼了起来。
她忽然懂了,他为何能容忍府里那些眼线。
因为来自敌人的监视,和来自所谓“亲人”的估价,对他而言,并无区别。这座王府,从来就不是他的庇护所,只是一个更精致的牢笼。
萧衍捕捉到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震惊与疼惜,心底最坚硬的地方,毫无防备地塌陷了一块,他掌心用力,几乎要将那枚冰冷的银珠子捏碎。
他朝她走近一步,用自己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
“他们不是来帮我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噬骨的寒意,“他们是来估价的,看看我这个流着林家血脉的皇子,值不值得他们下注。”
他停顿了一下,漆黑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的脸,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而现在,阿姐……”
“他们估价的货物,又多了一样。”
“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