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那就是你”,轻飘飘的,像一片雪花,落下来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得苏晚晚耳中嗡嗡作响。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怔怔地望着他。烛火在他眼底跳跃,映不出半分暖意,只有一片沉寂的、望不到底的冰海。他唇角还挂着那抹讥诮的弧度,像在嘲笑林家,又像在嘲笑他自己,更像在嘲笑她此刻错愕到失语的模样。
货物,他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冰冷,刻薄,将她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变成了一张可以被估价、被衡量的清单。
那“货物”二字,扎得苏晚晚头皮一麻。屈辱和怒意本该是第一反应,可话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看着萧衍眼底那片荒芜的、带着自嘲的废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片废墟里的碎石硌着,一阵阵地抽痛,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原来是这样,原来,在他眼中,这世间的一切,包括亲情,都可以被量化成一场交易。他那个所谓的母族,从未将他看作血脉相连的亲人,而只是一项前途未卜的投资。他们派人来,不是为了扶持,而是为了评估。评估他的能力,评估他的心性,评估他值不值得他们下注。
而她,苏晚晚,这个被他强行锁在身边的人,这个他对外展露出的唯一软肋,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他们估价单上新增的一行。
她到底有多大的分量?是能助他青云直上的筹码,还是会拖累他万劫不复的负累?
林家的那枚算盘珠子,此刻仿佛烙在她心上,冰凉的触感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他的人生,就是一本被无数人翻阅、批注、估价的账簿。
这座看似华美的靖王府,根本不是他的家,而是陈列着他这件“货物”的展台,四面八方都是审视的目光,或来自敌人,或来自……亲人。
难怪他能如此坦然地容忍府中遍布眼线。因为被敌人监视,和被亲族估价,对他而言,或许并无本质区别。
无数个被忽略的瞬间,此刻在她脑海里倒带重演。他深夜里不请自来,固执地守在她床边;他用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她吃饭;他将她锁在王府,隔绝所有窥探的视线……那些她曾以为是偏执和疯狂的行径,原来都源自同一种恐惧。他不是在禁锢她,他只是在拼命抓住这世上唯一属于他的浮木。
萧衍一直紧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他预想过她的反应,或许是惊恐,或许是愤怒,或许是会立刻撇清关系,用她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说“你的事与我无关”。
可他看到的,却是一种掺杂着震惊的心疼。那不是怜悯,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为他而生的疼痛。
这个发现,让他早已坚硬如铁的心,毫无防备地塌陷了一角,露出底下从未愈合过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他握着银珠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寸寸发白,几乎要将那枚坚硬的珠子生生捏碎。
“他们……”苏晚晚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她咽了口唾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一直……都是这样对你的?”
她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他心防最薄弱的地方。
萧衍的眸光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恢复成一片死水。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更为凉薄的笑:“不然呢?阿姐以为,会是嘘寒问暖、呵护备至?”
他朝她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属于他的、清冽又带了点风尘寒意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包裹住她。
“在这世上,除了你,谁给过我东西,是不求回报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呢喃,吐出的话语却字字见血。
苏晚晚的心跳骤然失序,她下意识地想后退,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她只能被迫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浓稠到化不开的墨色,那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痛苦、偏执,以及……一丝她不敢深究的、孤注一掷的依赖。
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怒火,终于在心疼的灰烬里,重新燃起了一点火星。但这火,却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那些从未谋面,却让她恶心至极的所谓“林家人”。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伤害一个……曾经那么渴望温暖的孩子。
“我不想当什么货物。”苏晚晚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她迎着他的目光,眼里的慵懒被一种烦躁的怒意取代,“萧衍,我只想安安稳稳地睡觉。谁要是敢在我的枕头边上打算盘,吵得我睡不着,管他是敌人还是亲人,我就先掀了他的算盘!”
她不想再管什么剧情,什么暴君,什么咸鱼梦了。
这一刻,她只想让眼前这个浑身是刺,却也满心是伤的男人,能有一方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必被任何人估价的安宁之地。
萧衍怔住了,他看着她眼中那簇明亮而灼热的火焰,感觉自己冰封多年的心湖,被投下了一块滚烫的石头。
他锁着她的目光,许久许久,才缓缓地,低低地“嗯”了一声:“林家富甲一方,我们现在正需要财力,他既送来了,就先收着吧。”
接下来的两日,王府里的清查风暴愈演愈烈,张婆子被寻了个错处,悄无声息地打发出了府。
这日午后,苏晚晚正在廊下喂鱼,沈嬷嬷脚步匆匆地走来,脸色是这几日从未有过的凝重。
“姑娘。”她屏退旁人,压低声音道,“老奴在绿柳姑娘的针线篮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她摊开手心,是一小撮不起眼的丝线,呈一种极淡的妃色,比寻常丝线要细韧,在阳光下隐隐泛着浅金色的光泽。
“这是‘金蚕丝’。”沈嬷嬷的声音沉得像块铁,“西域贡品,产量极少。这种妃色的金蚕丝,今年宫里只赏给了四公主殿下。”
四公主。
苏晚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的温度迅速褪去。“她人呢?”苏晚晚的声音冷得像冰。
“老奴让她在房里候着。”
苏晚晚站起身,再开口时,已听不出任何情绪:“嬷嬷,我们过去。”
房门被推开,绿柳正整理着衣物,见到她们,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苏姑娘,您回来了。”
苏晚晚没说话,只走到桌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沈嬷嬷跟进来,反手关上了门。绿柳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凝固,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姑娘……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吗?”
“绿柳,”苏晚晚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待你如何?”
绿柳的眼圈一红,立刻跪下:“姑娘待奴婢很好!”
“是吗?”苏晚晚拿起桌上那撮妃色的金蚕丝,在指尖缓缓捻动,“那你告诉我,这个,是哪里来的?”
绿柳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她嘴唇翕动,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原本灵巧的手指死死地绞住了衣角。
“这是四公主殿下赏赐的金蚕丝。”沈嬷嬷冷冷开口,像最后的审判,“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我没有!”绿柳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哭喊,“姑娘,您要信我!奴婢没有背叛您!”
“你的家人,在四公主手里,对吗?”苏晚晚轻声问道。
绿柳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满脸泪痕,眼中是全然的绝望。苏晚晚看着她,心中最后一点温度也散尽了。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片清明。
“沈嬷嬷,把她带下去,关到柴房,好生‘看管’。”
“不!姑娘!您饶了我吧!”绿柳凄厉地哭喊着,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堵住嘴,拖了出去。
房间里,瞬间恢复死寂。苏晚晚坐在椅子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靖王府,哪是什么安乐窝,分明是一个蛇窟。一条是藏在暗处算计利益的林家,一条是盘在明处怨毒窥伺的公主。而她和萧衍,就站在这蛇窟的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