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微凉,浸透了那艘承载着一个“饭”字的纸船。
那股转瞬即逝的温热,仿佛是这片土地最后的、也是最温柔的回响,随即消散于无形,融入了奔流不息的夜色之中。
三日后,皇城,星台。
一份加急密报被呈到程雪的案头,来自南境水利司。
报告内容匪夷所思——一场因连日暴雨引发的堤坝溃口危机,竟被一个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化解了。
“……一艘纸船,卡住了即将崩塌的暗沟鼠洞,为下游村庄争取了半个时辰的疏散时间,无一人伤亡。”报告的结尾,附上了一张现场拓印的图样,那是一个被水泡得模糊不清的“饭”字。
程雪的指尖在冰冷的桌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闷响。
她没有被这近乎神迹的巧合所迷惑,而是调出了“民忆共振”数据库中一个被她标记为“待观察”的子项——“童稚之梦”。
光幕展开,数据如瀑布般倾泻。
近半年来,大周境内,自南疆雨林至北境雪原,共计两千七百一十三名七岁以下孩童,在各自的梦境记录中,出现了相似的场景:用纸片、树叶或石子,在水流中构建引导路径。
这些梦境的发生时间,与各地气象司秘密预测的强降雨期,吻合度高达九成七!
“不是神启……”程雪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是本能。他将最复杂的演算,化作了最简单的孩童游戏,植入了这片土地的潜意识里。”
她没有下令封锁消息,更没有去寻找那个折纸船的孩子。
一周后,一道由星台与议政堂联名颁布的政令传遍天下——设立“启明童策奖”。
此奖不奖文采,不奖武功,只奖励那些用最朴素、最常见的材料,解决了身边实际问题的少年。
第一届颁奖典礼上,程雪亲手将一枚小小的铜质齿轮奖章,挂在了一个用泥巴和秸秆搭建出“防涝高脚鸡窝”的农家少年胸前。
她在颁奖词中说道:“真正的智慧,从不悬于云端,它藏在每一块被你捡起的石头里,藏在每一片被你折叠的纸上,藏在你们笔下掉落的铅笔屑里。”
与此同时,沧州,新开凿的“平水渠”竣工验收。
新任县令满面红光,指着渠首一块预留的巨大石碑,谄媚地对巡视的苏清漪道:“苏相,下官已请了最好的石匠,准备在此立碑,上刻‘万民感念阿默叔恩德’,以彰其功,教化万代!”
苏清漪清冷的目光扫过那块空碑,脚步未停。
她走到渠边,看着清澈的渠水哗哗流入两岸的农田,转头问向随行的几位老农:“老乡,你们知道这条渠,为何要叫‘平水流’吗?”
老农们茫然地摇了摇头。
苏清漪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因为它不认人,不分贵贱。谁家的田挨着它,水就流进谁家。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在相府扫院子的赘婿,他做完事,从不站在那里等着人夸奖,更不求谁家给他立碑。”
她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把碑文改了。”
县令面色一白,正欲辩解。
苏清漪已然转身,只留下一句话:“就刻《平水流规》。全文,只写明春夏秋冬四季,各家各户如何按时、按量、公平取水。若有争执,依规处置。”
她走到马车前,回头补充道:“在规章末尾,加注一句——执笔者,佚名。”
那一日,沧州百姓都记住了,他们有了一条不认人的渠,和一本没有留名的规矩。
北境边陲,一个尘土飞扬的小镇。
柳如烟一袭红衣,斜倚在酒馆二楼的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一群妇人正围着一个火盆,将一沓沓黄纸符箓扔进去。
“烧!都烧了!这鬼画符哪有咱灶膛里的草木灰管用!”一个嗓门洪亮的胖大婶一边骂,一边往火里添柴。
柳如烟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落在那群妇人身后,笑盈盈地问:“姐姐们,这是在做什么大法事?”
那胖大婶回头一看,见是个美得不像话的女子,倒也不怵,爽朗笑道:“什么法事!俺们是‘灶姐会’的,专教姐妹们怎么辨别那些江湖骗子的假药,怎么煮干净粮食不闹肚子。这些‘神灰护身符’,说是阿默叔的锅灰化的,卖得死贵,俺们一验,就是路边的烂泥烧的!”
另一个瘦削的妇人好奇地打量着柳如烟:“妹子,你走南闯北,见识广。你肯定也见过阿默叔吧?他是不是像说书先生讲的那样,身高九尺,青面獠牙,一顿能吃一头牛?”
众人顿时来了兴致,纷纷围了过来。
柳如烟噗嗤一声笑了,摇了摇头,眼中却泛起一丝旁人看不懂的温柔:“哪有。他……比我还矮半头,瘦得像根竹竿,见谁都先哈着腰,最喜欢的事,就是一个人蹲在院角扫落叶。”
妇人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原来是个矮冬瓜!”
“还是个扫地的!”
笑声中,那个传说中顶天立地的神,瞬间变成了一个邻家有点木讷的小伙子。
柳如烟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去。
走出很远,还能听到身后传来妇人们自编的歌谣:“补锅不用金和银,一颗热心就顶真;扫地不为扬名声,扫出一片好光景……”
工部,营造司。
程砚对着一张绘制精密的“风哨阵”改良图,枯坐了三天三夜,却迟迟无法落下最后一笔。
他设计的阵法太过精密,需要用到西域精铁和水晶,成本高昂,根本无法在民间普及。
心烦意乱之下,他走到街上散心。
路过一间村塾,正值下课,一群孩童在院中嬉戏。
他无意中瞥见,几个孩子正将细长的竹管一头插入地面,另一头用麻线连接到一个陶碗上,侧耳倾听。
“我听到了!马蹄声!在东边!”一个孩子兴奋地大叫。
程砚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这……这不正是当年陈默在边军中传授的“伏营听地法”的雏形吗?!
利用不同介质对声波的传导差异,来辨别方向和距离!
简单,却有效得可怕!
他站在原地,看着孩子们用最简陋的材料,玩着最尖端的侦测游戏,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返回工部,当着所有匠师的面,将那张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图纸,撕得粉碎。
“我们都错了。”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真正的‘默制’,不是造出多精妙的器具,而是让每个百姓,都能用手边的竹子、陶碗、麻绳,造出自己的器具!”
三月后,一本名为《默式听风十二式·民用本》的小册子,取代了繁复的图纸,分发至大周各处村社。
大泽,芦苇荡。
沈归舟再次回到这里,那棵曾被百姓奉为“阿默神木”的焦黑枯树,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dE的,是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上面只刻着一行朴拙的小字:“生于民愿,归于泥土。”
他伸手抚摸那块曾随身携带的鼎足碎片,冰冷的铜器上,再无任何异象浮现。
他知道,当百姓不再需要一个神来膜拜,而是将他的方法融入了生活,那道束缚着陈默真名的“名锁”,便已彻底解开。
归途中,他在一家铁匠铺歇脚。
掌柜的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正叮叮当当地修补一口破了底的铁锅,焊上的新铁皮纹路密如蛛网。
沈归舟忍不住问:“老师傅,这锅都破成这样了,为何不换口新的?”
老汉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答:“旧锅养火性,炖汤香。补一补,还能传给俺儿子用。”
传给儿子用……
沈归舟心头一动,默默从怀中掏出那块最后的铜牌残片,递了过去。
“老师傅,劳驾,帮我把这个……也焊在这锅底吧。不用讲究,就当……再添个补丁。”
是夜,万籁俱寂。
那口焊上了铜片的旧铁锅,被架在炉火上,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一锅浓稠的肉汤。
火光摇曳间,锅底那块不规则的铜片,在高温下微微一闪,竟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它没有化作铁水,而是化作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土墙上。
那影子不再是纵横捭阖的十三州民气图,也不是金戈铁马的战场兵阵,而是一幅再寻常不过的剪影——一家人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伸出碗筷,笑语晏晏。
几乎在同一瞬间,千里之外,江畔那家客栈的账房深处。
一本尘封的旧账本里,最后一丝比灰尘还细微的“默影木”烬粉,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缓缓飘起。
它在空中绕着冰冷的炉膛飞旋了一周,然后轻飘飘地,落入了旁边一碗尚未端走的客人的汤里。
汤未沸,却骤然泛起一圈温暖的涟漪,仿佛有人在寂静中,贴着碗沿,用最轻的声音说了一句:
“好了。”
夜更深了。
皇城星台之内,依旧灯火通明。
程雪独自一人,正在审阅刚刚汇总上来的南方各州水文图谱。
她双目紧盯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试图从中找出某种潜在的规律。
烛火在静谧中轻轻跳动了一下,光影摇曳。
忽然,程雪的瞳孔猛地一缩,她死死地盯着被烛光映照在图谱上的自己那只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