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染坊与李贵那番短暂的、看似无心的接触后,苏玲珑心中那点隐隐的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渐扩。
她并非无的放矢。掌管酒楼数年,迎来送往,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李贵当时那惊惶躲闪的眼神、强作镇定的僵硬、尤其是背在身后那只紧握的拳头,绝不像一个查看火候的管事该有的模样。还有那瞬间瞥见的油纸一角…染坊用料,何时需要用油纸小心包裹?
一种直觉告诉她,李贵有事隐瞒,而且绝非小事。
接下来的几日,玲珑去染坊跑得格外勤快。美其名曰是给辛苦的工匠们送些新研制的点心饮品,实则是借机观察。
她发现李贵变得有些反常。以往虽也有些油滑,但做事还算稳妥。如今却时常心不在焉,眼神飘忽,尤其每当慕容文远或苏清婉来巡视时,他便显得格外紧张,额角冒汗,远远躲着,不像往日那般凑上前表功。
更让她起疑的是,她几次“无意”间问起那几口特供番商的染缸,尤其是那口最大的“凝霞红”染缸的情况,李贵总是含糊其辞,要么说“好得很”,要么就借口要去忙别的,匆匆走开。
这太不寻常了。那几缸染料关乎苏家命脉,身为管事,本应时刻关注,滔滔不绝才是。
一日午后,玲珑又端着一壶酸梅汤来到染坊。工匠们纷纷道谢,李贵也挤着笑脸过来接了一碗。
玲珑状似随意地走到那口“凝霞红”染缸旁,看着里面浓稠艳丽的染液,感叹道:“这颜色真是越看越美,怪不得番商如此喜欢。李管事,这缸料怕是下了不少本钱吧?我瞧着色比之前的似乎更亮了些?”
李贵正喝着酸梅汤,闻言手一抖,汤汁洒了些出来,忙不迭地用袖子擦拭,眼神不敢与玲珑对视,干笑道:“三小姐说笑了…还是那些料,许是…许是今日光线好,瞧着更亮堂…”
“哦?”玲珑眨眨眼,忽然俯身,凑近染缸深吸了一口气,蹙眉道:“咦?好像有股极淡的、说不出的味儿…不像平常的染料香…”
李贵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手中的碗差点拿捏不住,急声道:“没…没有的事!三小姐定是闻错了!是旁边那缸靛蓝的味道窜过来了!”他几乎是抢步上前,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在了染缸和玲珑之间。
他这过激的反应,几乎等于不打自招!
玲珑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嘻嘻一笑:“瞧把你急的,我逗你玩呢!定是我刚从厨房过来,鼻子被油烟熏着了。”她摆摆手,仿佛真的只是开了个玩笑,又蹦跳着去给其他工匠分发酸梅汤了。
然而转身的刹那,她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
李贵绝对有问题!那口染缸恐怕有鬼!
她不敢怠慢,立刻想去找姐姐或姐夫。但转念一想,如今姐姐全身心扑在这批订单上,压力极大,姐夫也忙于北上商队和与番商对接的各项事宜,自己无凭无据,仅凭一点猜测和李贵的异常反应,贸然去说,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岂非徒增他们烦恼?甚至可能打草惊蛇。
她心思电转,忽然有了主意。
是夜,染坊工匠们下工后,一道娇小灵活的身影,借着月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寂静的染坊区。
正是苏玲珑。
她白日里已悄悄配好了染坊后门的钥匙。坊内只留有一个老苍头看守,早已睡熟。她屏住呼吸,如同夜猫般轻巧地绕过堆放的原料,径直来到那几口特供染缸前。
她取出早就备好的几个干净小瓷瓶和一支长柄银勺。这是她灵机一动想到的办法——偷偷取些染液样本。若染液真被动了手脚,总能查出些蛛丝马迹。就算查不出,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惊动任何人。
她小心翼翼地先从其他几口染缸中取了样,最后才来到那口最大的“凝霞红”染缸前。
月光透过高窗,洒在浓稠的染液上,反射出幽暗的红光。玲珑深吸一口气,将银勺缓缓探入缸中。
舀起一勺,正欲倒入瓷瓶。忽然,她动作一顿,鼻翼微动。
不对!
白日里人多气味杂,她闻不真切。此刻夜深人静,凑得又近,她清晰地闻到,这缸染液散发出的,并非纯粹的红花、苏木等原料的醇厚香气,而是在那浓郁的染料气味掩盖下,透着一股极细微、却异常清冽冰冷的异样气息!
这绝不是苏家染坊该有的味道!
她心脏猛地一跳,手一抖,几滴染液溅落在地砖上。她顾不得许多,急忙将样本倒入瓷瓶塞好。
必须立刻告诉姐姐和姐夫!
她匆忙将瓷瓶藏入袖中,正欲离开,忽然听得坊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玲珑大惊失色,慌忙四顾,闪身躲入一堆高高摞起的空染桶后面,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狂跳。
染坊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月光照亮来人的半张脸——正是李贵!
他深夜来此做什么?
只见李贵神色慌张,直接奔到那口“凝霞红”染缸前,掏出火折子晃亮,凑近缸口仔细查看,又用鼻子使劲嗅了嗅,脸上露出又是恐惧又是疑惑的神情。他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稍稍松了口气,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犹豫了片刻,似乎想再添加点什么,但最终没敢动手,又将纸包揣了回去。
他烦躁地围着染缸转了两圈,嘴里低声嘟囔着:“…明明下了料…怎么瞧不出变化…赵爷那边催得紧…可别出了岔子…”
他的自言自语虽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一字不落地传入了玲珑耳中!
下了料!赵爷!
玲珑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李贵果然被赵元丰收买,在染缸里做了手脚!他想毁掉这批货!
就在这时,坊外看守的老苍头似乎被惊动了,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问:“谁…谁在里面?”
李贵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吹熄火折子,仓皇如同丧家之犬,从侧门溜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老苍头嘟囔着进来巡看了一眼,未见异常,又回去睡了。
玲珑从染桶后走出来,脸色苍白,手心冰凉。她紧紧握着袖中那几瓶染液样本,尤其是那瓶“凝霞红”,只觉得如同握着烧红的烙铁。
证据确凿!阴谋就在眼前!
她不再犹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染坊,甚至顾不上隐藏行迹,发足狂奔,直冲向慕容文远和苏清婉所居的锦云苑!
夜已深,锦云苑的书房却还亮着灯。慕容文远正与苏清婉核对北上商队带回的订单和账目。
砰地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
苏玲珑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发髻散乱,衣衫沾着夜露,脸上毫无血色。
“姐姐!姐夫!出大事了!”她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染坊…李贵…赵元丰…他在我们的染缸里下了毒!要毁了番商的货!”
她急促地将方才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并颤抖着将那个装有“凝霞红”染液样本的瓷瓶重重放在书案上!
“这缸料味道不对!李贵亲口承认下了料!是赵元丰指使的!”
慕容文远和苏清婉闻言,脸色骤变!
苏清婉猛地站起身,指尖瞬间冰凉:“此言当真?!”
慕容文远已一把抓过那瓷瓶,拔开塞子,凑近鼻尖一嗅——那股清冽诡异的异样气息,虽被染料味极力掩盖,却依旧未能完全逃过他远比常人敏锐的感知(穿越后似乎五官都强化了些)!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快!”他当机立断,声音沉厉如铁,“立刻秘密控制李贵!封锁染坊,那几口染缸的料,一滴都不许再动用!立刻找绝对信得过的老师傅来查验此物!”
他举起那瓷瓶,眼中寒光凛冽。
“赵元丰…你想玩阴的…那我就陪你玩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