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邦细作”四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入慕容文远的耳膜。
纵然他心志坚韧,此刻也不由得呼吸一窒,握着毛笔的手指骤然收紧。好毒的计策!这已不再是商业倾轧或内宅阴私,而是直接要将他置于死地!宋辽两国对峙百年,边衅不断,民间对“辽邦细作”可谓深恶痛绝,一旦沾上这等嫌疑,便是跳进黄河也难洗清!
“消息从何而来?传得有多广?”慕容文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道。越是被动,越不能自乱阵脚。
福安急得快要哭出来:“就、就这半日功夫,街上茶楼酒肆都在议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姑爷您来历不明,精通番语却非儒生做派,行事古怪,还、还说什么与番商密谈时曾吐出几句契丹话……小的刚才出门采买,就听到好几拨人在说!还有几个闲汉嚷嚷着要去市舶司举报!”
半日功夫,全城皆知?这显然是有人精心策划,发动了市井力量,要将谣言坐实!慕容文远几乎立刻想到了赵元丰和那位吃了瘪的钱判官!只有他们才有这等能量和动机。
“姑爷!快想想办法啊!这、这可是杀头的罪名!”福安声音发颤。
慕容文远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运转。辩解?向谁辩解?愤怒?正中对方下怀。此刻最重要的是稳住阵脚,理清思路。
“福安,你立刻悄悄出去,找到平日里与我们交好的那几个伙计,让他们听听,谣言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领头的是哪些人。记住,只听,莫问,莫争辩,更不要与人冲突,速去速回。”慕容文远冷静吩咐。情报是反击的第一步。
“是!是!”福安得了指令,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跑了出去。
福安刚走,院外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环佩轻响。苏清婉带着揽月,面色寒霜地快步走了进来。她显然也听到了风声。
“外面的谣言,你听到了?”她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慕容文远,审视着他每一丝表情变化。即便经历了库房风波,但“细作”罪名非同小可,由不得她不心生警惕和疑虑。
慕容文远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平静:“刚听福安说起。无稽之谈,荒谬至极。”
“无稽之谈?”苏清婉语气冰冷,“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精通番语是实,行事迥异常人也是实。你究竟从何而来?入赘苏家,又有何目的?”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审问。在这等关乎家族存亡的指控面前,她必须问清楚。
慕容文远心知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若露出一丝心虚或慌乱,之前建立的所有信任都将顷刻崩塌。
他苦笑一声,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和嘲讽:“大小姐莫非真信了那等拙劣谣言?文远若真是辽邦细作,费尽心机潜入苏家,就为了帮苏家盘活库存、打通番商渠道、整顿内务?辽国何时变得如此仁慈善心,派细作来助敌国商贾振兴家业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痛:“我为何精通番语?只因家道中落前,家中曾与番商略有往来,学过几句皮毛,昨日寿宴不过是情急之下壮着胆子一试,侥幸唬住对方罢了。至于行事为何迥异常人……”
他抬眼看向苏清婉,眼神坦诚却带着一丝难言的复杂:“大小姐,一个家破人亡、前途尽毁、被迫入赘寄人篱下之人,若还只会之乎者也、循规蹈矩,岂非真是迂腐不堪,活该被人践踏至死?我不过是求生罢了。若此举惹人疑窦,招来杀身之祸,文远……无话可说。”
他以退为进,句句在理,更将自身处境说得无比凄凉,反而显得那“细作”的指控格外荒唐可笑。
苏清婉紧绷的神色微微松动。慕容文远的话逻辑清晰,更关键的是,他入赘后的所作所为,确实无一不是在帮助苏家渡过难关,与“细作”的破坏目的截然相反。那谣言 timing 太过巧合,就在他触犯赵家利益、整顿二房势力之后爆发,其用心昭然若揭。
但她依旧没有完全放心,冷声道:“纵然如此,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谣言传遍全城,市舶司若介入,便是祖母也难护你周全。你待如何?”
慕容文远目光一凝,沉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坐以待毙绝非良策。对方散播谣言,无非是想借官府之手或民众之怒除掉我。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
“如何反其道而行之?”
“其一,立刻主动求见市舶使王大人。”慕容文远语出惊人,“不必等他们来拿人,我们主动上门,陈明利害。苏家乃明州纳税大户,近日更与番商达成大笔订单,若因莫须有谣言导致苏家动荡,订单搁浅,受损的是明州税收和海贸声誉。王大人身为市舶使,必不愿见此情形。请他出面澄清,或至少弹压谣言,于他政绩有益。”
“其二,”他继续道,“赵家能利用市井谣言,我们亦可引导舆论。可让玲珑小姐通过酒楼渠道,散播另一则‘真相’:便说赵元丰因商业竞争不过苏家,又嫉妒苏家觅得佳婿,故恶意造谣中伤。市井百姓更喜听豪门恩怨、嫉妒构陷的故事,此说或许更能取信于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慕容文远看向苏清婉,“请大小姐立刻修书数封,分别送至与苏家交好的几家豪商及本地几位素有清望的儒者学官处,陈明此事乃恶意竞争之卑劣手段,请他们看在往日情分和乡土道义上,必要时能出面为苏家、为文远说几句公道话。”
他思路清晰,层层递进,不仅想到了如何应对官府,更想到了如何利用舆论反制,甚至发动苏家积累的人脉资源,可谓滴水不漏。
苏清婉听完,眸中的冰霜终于彻底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叹和决断。她不再犹豫,立刻对揽月道:“就按姑爷说的办!立刻备车,我去求见王大人。揽月,你亲自去酒楼找三小姐,她知道该怎么做。再去账房取我的名帖和备好的礼单,按姑爷所列名单,即刻派人送信!”
“是!”揽月领命,匆匆而去。
苏清婉看向慕容文远,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句:“府中之事,暂由你坐镇。我会让崔嬷嬷带几个得力的婆子过来听你吩咐,若有宵小敢趁机生事,不必客气!”
这是将内部维稳之权也交予了他。
慕容文远心中一暖,拱手道:“大小姐放心。”
苏清婉匆匆离去。不久,崔嬷嬷果然带着几个面色严肃、一看就不好惹的粗壮婆子来到锦云苑,静候指令。慕容文远让她们暗中加强府内巡查,尤其关注二房动向和各处门禁。
安排妥当后,他独坐房中,等待消息。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福安先回来了,气喘吁吁,却带着兴奋:“姑爷!打听到了!最开始是几个赵家伙计在码头酒肆里说的,后来有一帮闲汉拿了钱,四处散播!领头的是西街的那个癞头张!”
果然如此!慕容文远心中冷笑。
又过了半个时辰,苏清婉回来了,面色依旧凝重,却缓和了许多:“王大人那边暂时稳住了。他虽未明确表态,但收下了厚礼,也答应会约束下属,不会听风就是雨来拿人。但他也暗示,若舆论沸腾,民怨太大,他也很难办。”
这时,揽月也回来了,回禀道:“三小姐已经安排下去了,酒楼茶肆里已经开始传赵家嫉妒构陷的故事了,不少人都在议论呢!”
效果初显,但还不够。
慕容文远沉吟片刻,忽然对苏清婉道:“大小姐,或许……我们还可以再加一把火。”
“如何加?”
“请大小姐以苏家名义,立刻张贴告示,悬赏征集造谣者的确凿证据!赏格不妨设得高一些。同时,宣布苏家为庆贺与番商达成合作,三日后将在望海楼设‘答疑宴’,凡对我苏家、对我慕容文远有所疑虑者,皆可前来,我愿当面解答一切疑问!”
悬赏征集证据?公开答疑宴?
苏清婉美眸睁大,这等直面风波、甚至主动将其扩大的做法,简直闻所未闻!但细一想,此举无疑展现了极大的坦荡和自信,更能将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好!”苏清婉一咬牙,“就依你所言!揽月,立刻去办!”
悬赏告示很快贴出,“答疑宴”的消息也迅速传开,本就议论纷纷的明州城再次哗然!苏家这反应,也太刚硬了!难道那赘婿真是被冤枉的?
舆论的风向,开始悄然转变。
然而,就在慕容文远以为初步稳住局势时,老管家苏忠却面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锦云苑,声音绝望颤抖:
“姑爷!姑爷!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听闻谣言,气急攻心,晕厥过去了!现在人事不省!您、您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