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苏府的飞檐斗拱。听雪小筑里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慕容文远赶到时,正听见内室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声音仿佛要将肺腑都掏空,听得他心头一紧。丫鬟端着一盆热水出来,盆沿赫然沾着刺目的殷红。
苏清婉站在外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迎风的翠竹,但紧握在身前、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下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落在关键处。
“大姐。”文远上前,声音有些干涩。
清婉转过头,眼下是掩饰不住的青黑,见到他,只是极快地点了下头,目光便又投向那扇紧闭的内室门扉。“王老先生刚施完针,说是……急火攻心,牵动了旧疾,痰中带血,最是凶险。今夜若是高热能退,人能清醒,便算闯过一关。”
文远的心直往下沉。他没想到,一幅画的争议,竟会将那个清冷孤高的女子逼至如此境地。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是因为我……”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清婉打断他,语气冷硬,却并非责怪,而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的极度冷静,“府里不能乱,外面更不能乱。赵元丰虎视眈眈,船队事宜千头万绪,母亲年事已高受不得惊吓。这里我来守着,外面,需要你稳住。”
这是信任,也是重托。文远看着清婉强撑的镇定,深知此刻任何软弱的情绪都是奢侈。他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心绪强行压下,眼神恢复清明:“我明白。府内巡防我会加派人手,各处管事我会亲自安抚,老夫人那边,我会去禀报说明月只是染了风寒,需静养几日。”
清婉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释然,微微颔首:“有劳。”
文远不再多言,转身投入夜色之中。他先是调派了可靠的护院,加强了府内各处的巡查,尤其是库房和织坊重地。接着,他召见了各位管事,神色如常地询问日常事务,只字不提二小姐病重,只强调各司其职,不得懈怠,若有差池,严惩不贷。他沉稳的气度暂时安抚了可能浮动的人心。
最后,他去了苏老夫人处,老人家果然担忧不已。文远面带温和笑意,语气轻松地将明月的病情轻描淡写,只说大夫嘱咐静养,并无大碍,又说了些市舶司的趣闻,总算将老夫人哄得稍稍安心。
处理完这一切,已是深夜。文远回到听雪小筑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庭院的玉兰树下。初春的夜风还带着寒意,吹动他的衣袂。内室的灯光将人影投在窗纸上,隐约可见清婉始终守在床前的纤细身影。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文远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明月作画时专注的侧影,论画时眼中闪耀的光彩,以及那日她写下“丹青本心迹”时,字里行间透出的失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时代的文人风骨,重于性命。
后半夜,一个小丫鬟红着眼圈出来换水,见到文远,愣了一下,低声道:“姑爷,您还在这儿?二小姐……二小姐的高热好像退下去一点了。”
文远精神一振,快步走到窗边,侧耳细听,里面咳嗽声似乎平缓了些,偶尔传来清婉极轻的安抚声。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天光微熹时,内室的门帘被轻轻掀开,苏清婉走了出来,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眉宇间的凝重散去了不少。
“怎么样了?”文远立刻迎上前。
“醒了片刻,喝了点水,又睡下了。王老先生说,最危险的关头算是过去了。”清婉的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你也守了一夜,回去歇歇吧。”
文远摇摇头:“我没事。你才最辛苦,快去歇着,这里有我看着。”
清婉看着他眼下的阴影和不容置疑的神情,没有再坚持。她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她点点头,正要离开,却停下脚步,背对着文远,轻声道:“她醒时……问起你了。”
文远一怔,心中百感交集。
清婉离开后,文远轻轻走入内室。药味弥漫,苏明月安静地睡着,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他站在床前,看了她许久,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合衣靠在榻上。
他不能离开。无论是出于责任,还是那份难以言说的愧疚与怜惜,他都要守在这里,直到她真正脱离危险。
晨曦透过窗棂,洒下一地细碎的光斑。黑暗已然过去,但文远知道,苏明月的这场病,如同一声惊雷,震醒了所有人。家族的危机,从未如此真切地迫近。而他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第八十章 重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