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着凛冽与萧索,卷起官道上的枯黄草屑和细碎沙尘,呜咽着掠过旷野。
一辆风尘仆仆的青篷马车,孤零零的停在邵武城城门远处路旁。它停驻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久到拉车的两匹老马都有些不耐的踏着蹄子。
车辕上的马夫,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低垂,专注的盯着地面发呆。没有车厢里那位姑娘的指令,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遑论催促。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声和远处城楼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市井喧嚣,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车厢内,光线昏暗。
南之枝端坐在软垫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膝上微凉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的目光,穿透了微微晃动的车窗帘隙,死死的、一瞬不瞬的盯着远处那座熟悉的城楼。
这座承载了她所有无忧岁月,也埋葬了她至亲骨血的城池。
那高耸的城墙,在铅灰色天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冷硬、沉重,如同一块巨大的墓碑,沉沉的压在她的心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自心底最深处疯狂滋长、缠绕、收紧。
是近乡情怯的惶恐?
是物是人非的悲凉?
是血海深仇未雪的锥心刺痛?
还是……对自己长久以来懦弱逃避的深切憎恶?
悔恨与自责如同千万根钢针,反复刺穿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痛楚。
她怪自己,怪自己像个逃兵,纵有满腔恨意,却把自己藏起来什么都没做。这无力感,比死亡更让她窒息。
时间在死寂的车厢里失去了刻度。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已沧海桑田。
窗外的风声、远处模糊的人声、马匹偶尔的响鼻,都成了遥远背景里模糊的白噪音。
南之枝的世界,只剩下那座沉默的城和自己心中呼啸的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心头的巨石终于将她压垮,也许是积蓄的悲愤冲破了最后的堤坝。她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她缓缓的、极其艰难的移动着坐麻了的膝盖,在狭窄而颠簸的车厢里,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面向邵武城的方向,屈膝跪了下去。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咬破嘴唇的腥甜,然后,俯下身,将额头重重的磕在冰冷的木板上。
磕了三个头。
最后这一下,她没有再抬起身。
近乡情怯的煎熬达到了顶点,混合着对过往温暖的无限眷恋与对现实的无尽愧疚。
时间仿佛在她伏下的那一刻彻底静止了。
车厢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没有嚎啕,没有呜咽,只有那滚烫的液体,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疯狂的砸落在身下小小的、早已陈旧的车垫上。
起初是洇开几小片深色的印记,很快,那深色便迅速蔓延、连成一片,仿佛一块绝望的烙印。
她瘦弱的肩膀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着,单薄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像暴风雨中一片飘零无助的落叶,仿佛灵魂深处最纯粹的悲伤被硬生生挤压出来,浸透了每一寸空气。
车厢角落,老神仙一直沉默的注视着这一切。那双阅尽沧桑、本应古井无波的深邃眼眸里,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悲悯。
他看着地上那团因极度痛苦而蜷缩、颤抖的身躯,看着那迅速被泪水浸透、颜色深沉的垫子,看着那纤细的脖颈因压抑哭泣而绷出的脆弱线条。
他花白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次,喉咙里仿佛堵着千钧巨石,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悠长、沉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无声叹息。
那叹息里,是看透世事的无奈,是对命运无常的感慨,更是对眼前这年轻生命承受如此重压的深切痛惜。
他枯瘦的手微微抬起,想轻轻拍拍她的背脊,却在半空中停滞了许久,终究还是无力的、缓缓的垂落回膝上。
有些痛,只能自己熬过去;有些路,只能自己走。
直到南之枝感觉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稍稍平息,直到那汹涌的泪水似乎流干,只剩下阵阵抽搐般的余痛。
她依旧伏在冰冷的车板上,额头贴着那一片濡湿的泪痕。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终于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泪水的咸涩和绝望后的冰冷。
她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从崩溃的泥沼中一点点挣扎出来。
颤抖的手指,缓缓的、极其艰难的抬起那麻木的身体,用力的抹过自己湿漉漉、冰冷一片的脸颊。
泪水混合着尘土,在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
然后,她用手臂支撑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的直起了身体。她的动作僵硬,仿佛一具生锈的提线木偶。
重新坐回软垫上时,她依旧背对着老神仙,面朝着车门的方向。
她的背脊依旧挺直,但那份挺直里,却透出一种被彻底抽干了力气的虚脱,以及一种突如其来的平静。
终于,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浓重鼻音,却又异常清晰、异常冷静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走吧,去北境。”
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没有犹豫,没有回头,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做出的决断。
这简单的指令,宣告着逃避的终结。
也宣告着,她终于要直面仇恨。
老神仙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是欣慰?是担忧?还是更深沉的叹息?
车夫如蒙大赦,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紧了紧手中的缰绳,低喝一声:“驾!”
车轮碾过官道,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咯吱”声。
青篷马车,载着满车的悲伤、决绝与未卜的前程,终于再次启程。
缓缓的、坚定的驶去。
——
北境,凌天城。
马车抵达那饱经战火沧桑的城门下,残阳如血,将天地染成一片肃杀的金红。
凛冽的北风卷着沙尘。
南之枝掀帘,那眼神,不再是谷雨的沉静,也不是大楚帝都的谨慎伪装,更不是昭武城外的痛苦,而是一种淬炼过的、仿佛万载玄冰般的冷冽与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