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仙终于有了动作。
他极其缓慢的、一点点的转过头,斗笠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晨光,投在狄尚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悲凉和浓浓的失望。
他看了狄尚几秒,那目光让狄尚几乎站不住。
然后,老神仙又缓缓的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水面,仿佛刚才那锐利的一瞥从未发生。
他重新握紧鱼竿,声音平静得可怕,“为什么?”
狄尚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无形的巴掌狠狠抽过。他艰难的开口:“因为……阿南失忆……对当时的局面更有利……”
这个理由,在此时此地,在师父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显得如此卑劣和不堪。
老神仙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打断了狄尚苍白无力的解释:“呵……更有利?”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剖开狄尚的伪装,“你和她是一类人。”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狄尚心上。
老神仙却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池塘边一块碍眼的石头:“你来问我能不能劝她?”
语气里的嘲讽和不耐几乎凝成实质。
狄尚被这毫不留情的斥责刺得心头发痛,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无力感涌了上来。
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辩解:“师父,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王室,看不上我们这些玩弄权术的人!可我真的没办法!我出生在王室,这就是我的命!我不往上爬,不去争,不去算计,就会被碾死!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芯兰不一样,她还有机会!她可以放下执念,她可以有更好的路可以选,她可以……”
“我问你,”老神仙毫无预兆的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
他终于放下了那根纹丝不动的鱼竿,慢慢站起身。他摘下斗笠,露出了那张沟壑纵横、饱经沧桑的脸。
他的目光不再看水面,而是直接、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看向狄尚的眼睛。
他的问题很简单,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狄尚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囚笼:“如果给你机会,让你远离皇位的争夺,远离皇室这些腌臜事,带着芯兰远走高飞,不问世事,做一对神仙眷侣,你愿意吗?”
狄尚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脸上的激动、辩解、委屈瞬间冻结。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瞳孔放大,仿佛听到了一个最不可思议、也最令他恐惧的问题。
他看着老神仙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思维和语言。
愿意吗?
放下唾手可得的权力?放弃多年的经营和野心?放弃这盘他深陷其中、甚至已经开始享受的棋局?只为了一个女人?前路未知?
巨大的诱惑和更深重的恐惧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无法点头,更无法摇头。那个简单的“愿意”或“不愿意”,此刻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窒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池塘的波光依旧粼粼,晨风依旧轻拂。
但狄尚的世界却只剩下老神仙那双平静等待答案的眼睛,和他自己内心震耳欲聋的沉默。
老神仙看着狄尚脸上那复杂到极致、最终化为一片空白的表情,看着他那无声的挣扎和最终无声的拒绝。
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彻底的释然。
他没有再等。
没有斥责,没有叹息。
他只是平静的重新戴上斗笠,然后弯下腰,动作有些迟缓的收起了鱼竿。
整个过程,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收好鱼竿,老神仙没有再看向狄尚一眼,仿佛他只是路边的一粒尘埃。他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无声的、决绝的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池塘。
晨光中,只留下狄尚一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在原地。
他依旧保持着刚才张口欲言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老神仙消失的方向,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平静的池塘边,显得无比孤寂和渺小。
而在不远处的假山石后,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静静的伫立着。
蓝芯兰背靠着冰冷的山石,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只是那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惨白。
刚才池塘边那番对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的扎进她的心里,瞬间冻结了所有残存的、不切实际的温度。
她听到了。
她听到了他承认知情不阻。
她听到了他苍白无力的辩解。
她更听到了,他对那个“神仙眷侣”的诱惑,最终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清晰,更彻底的宣告了答案。
假山石后,只有一片死寂。
蓝芯兰闭着眼,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了整个世界之外,也隔绝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
——
北境王宫,金銮殿。
晨光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棂,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却也压抑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龙椅之上,北境王身着明黄色龙袍,面容沉静,不怒自威。他的目光如同盘旋在云端的鹰隼,缓缓扫过殿下的臣子,最终落在了站在前列的两位皇子身上。
短暂的沉寂被打破。
七皇子狄青,今日褪去了往日的温润拘谨,脸上带着一种忧国忧民的肃然,手持玉笏,出列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彻大殿:“启奏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狄尚心中微凛,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
“讲。”北境王的声音平淡无波。
狄青抬起头,目光看似坦荡,深处却藏着冰冷的算计:“儿臣近日听闻,五哥所掌管的‘尚毅’商行,日进斗金,生意兴隆,遍及我北境各州府,甚至远销他国,实乃我北境商贾之翘楚。” 他先扬后抑,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沉痛和质问,“然,儿臣查阅户部相关卷宗,却发现‘尚毅’上缴国库的赋税,与其庞大的收益相比,实乃九牛一毛,寥寥无几!儿臣斗胆请问五哥——”
他顺势转向狄尚,目光如电,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海量的钱财,究竟流向何处? 是藏匿于私库?还是另作他用?如今边境未稳,军费吃紧,民生凋敝,五哥手握如此巨资,却吝于充盈国库,发展军备,强我北境,此等行径,岂非辜负父王信任,有损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