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下,市井的喧嚣隐约传来,带着尘世的烟火气。
难得的清静,难得的无所事事。
然而,心却并不平静。那些被连日忙碌强行压制下去的思绪,如同沉底的泥沙,此刻随着水流的平缓,又悄然翻涌起来。
有一个名字,则像一枚烧红的炭,只是轻轻在脑海中一碰,便烫得她心尖一颤。
楚怀蘅,此刻应该已经抵达临州大营了吧?那才是他该待的地方,是他的乾坤。
一路可还顺利?军务繁重,他……可曾有过片刻闲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南之枝便咬住了下唇,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瞬间攫住了她。
南之枝啊南之枝,你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用力的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个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这几日,她把自己埋首于毒药研制和通商琐事中,用筋疲力尽填满每一刻清醒的时间,就是为了不去想他,一丝一毫都不要去想。
人,真的很奇怪,心底深处,甚至有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火苗在摇曳。
她清楚的记得他眼中那深潭般的墨色里,映着她的倒影时,那份专注与灼热。那时,她并非没有动摇,并非没有一丝“或许还有希望”的错觉。
可为什么?为什么当那份“希望”似乎触手可及时,她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不是奋力抓住,反而是退缩?是害怕再次陷入那无望的等待与猜疑?是觉得背负着血海深仇的自己,不配拥有那样明亮温暖的未来?还是仅仅是长久以来的自我保护机制在作祟,让她习惯性的竖起尖刺,拒绝任何可能带来伤害的靠近。
于是,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用疏离和冷淡,用刺激的言语,亲手将那微弱的火苗掐灭。
她告诉自己:放手吧,放过他,也放过自己。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他的世界是江山烽火,是权谋铁血,而你的世界,只剩下重建家园的琐碎和牵绊。两条路,注定越走越远。
说起来容易,可那挺拔的背影融入离去,尽头是滚滚烟尘,彻底消失在她视野中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瞬间席卷了她。像心口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冷风呼呼的往里灌。
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是浓烈的不甘和深深的自我鄙夷。
不甘心!凭什么她就要这样狼狈的退场?凭什么连尝试争取的勇气都没有?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懦弱了?
瞧不起自己,真是瞧不起这个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的自己。明明心底还藏着那份悸动,却要用最冷漠的姿态去推开,然后在人后独自咀嚼这份苦涩。
这算什么?
欲擒故纵?还是自欺欺人的懦弱?
于是,她开始“假装很好”。
在商铺掌柜的面前,她依旧是那个精明干练、运筹帷幄的城主府主事人。在狄青、程一面前,她是偶尔会流露出几分真性情、但大部分时间冷静自持的合作伙伴。在府中下人面前,她是温和有礼却自有威严的大小姐。
她笑容得体,行事利落,仿佛楚怀蘅的离去,不过是拂过水面的一缕清风,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假装”有多累,有多假。每一个强撑的笑容背后,都是心底无声的叹息。每一个忙碌的间隙,那个身影都会猝不及防的跳出来,带着他惯有的清冷语调,或是偶尔流露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温柔眼神,狠狠的刺她一下。
“活该……” 南之枝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空旷的城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晚风拂过她单薄的肩头,吹动几缕散落的发丝,带来丝丝凉意。
“你就是活该……”她在心底一遍遍重复着,像在惩罚那个不够勇敢的自己。
这份纠结,这份痛苦,这份在“放下”与“不甘”间反复撕扯的煎熬,都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旁人。
夕阳终于彻底沉没,最后一点余晖消失在天际。
暮色四合,昭武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宛如散落人间的星辰。
城墙上的身影,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渺小而孤独。她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要融进这古老城墙的阴影里。
只有偶尔肩膀细微的抽动,泄露了那份无法言说的、名为“楚怀蘅”的沉重心事。
——
城墙上的风带着入夜的凉意,吹得南之枝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她却浑然未觉。
那句带着浓重自厌的“活该”在唇齿间碾磨,苦涩的滋味弥漫至四肢百骸。
她将脸更深的埋进臂弯,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心底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与羞惭。
楚怀蘅这个名字,连同他那清冷如霜却又偶尔炽热如火的身影,此刻成了扎在她心口最深、最难以启齿的刺。
她无声的重复着,像在进行一场残酷的自我凌迟。
就在这死寂般的自我厌弃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时——
“是挺活该的。”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疲惫,穿透了晚风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在她身后响起。
那声音,猝然在南之枝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抱膝的手臂猛的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是她幻听了吗?
是这城墙上的风太过寂寞,带来了她最渴望又最恐惧的幻象?
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动,仿佛只要一动,这虚幻的声音就会像泡沫一样碎裂消失,只留下更加深重的绝望。
然而,脚步声沉稳的靠近了。
不是幻觉。
那熟悉的、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独特韵律的步履,踏在粗糙的古老墙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夜风的微凉和尘土的气息,不容置疑的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挨得极近,南之枝甚至能感受到他肩臂传来的、属于活人的温热体温,以及那无法错辨的、独属于楚怀蘅的清冽气息,混合着长途奔波的尘土与汗水的味道,无比真实的侵入了她封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