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明烈说得没错。
蠢货。
窝囊。
仇人和恩人站在面前,他混淆不分。
这爹当的,何止是窝囊,简直就是个笑话。
“爹爹……”
怀里,那团小小的、温热的身子动了动。
果果似乎感觉到了他剧烈到几乎失控的情绪波动,一直安分的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襟,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这声软糯的呼唤,击碎了赵衡脑中的轰鸣。
他像是被惊醒一般,猛地低下头。
他看着女儿安然无恙的小脸,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被绑架后的恐惧与惊惶,只有对他全然的依赖与眷恋。
这几天,她被澹台明月照顾得很好。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干干净净,小脸蛋红扑扑的,甚至比在他身边时还圆润了一点。
她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这个认知,是最后一记重锤。
它彻底击碎了赵衡心中那道由可悲的自尊和无知的愤怒所筑起的,顽抗的壁垒。
他站在大厅中央,一向挺得笔直的脊梁,在这一刻竟无法抑制地佝偻了下去。
那高大的身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与颓败。
大厅里的空气,死寂得可怕。
澹台明月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一痛,所有的责备和委屈都化作了浓浓的心疼。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柔软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夫君。”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你别怪大哥和明羽,他们……他们没有恶意,只是脾气冲了些,说话不好听。”
她小心翼翼地解释着,目光在他和两位兄长之间来回逡巡。
“我们发现王金虎的人盯上你之后,就一直在想办法。本想找个机会提醒你,可又怕我们一露面,反而会给你招来更大的麻烦,这才……”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更低了些,白皙的脸颊也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像是晚霞染上了雪山。
“这才不得已,用了这个法子,把你‘请’上山来。”
她说完,抬起眼,水光潋滟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还有……”
“我也想你和孩子们了。”
那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像是羽毛,轻轻拂过赵衡的心湖,却掀起了万丈波澜。
这话若是对原主说,怕是能让他欢喜得不知所以。可听在赵衡的耳朵里,却只剩下无尽的尴尬和别扭。他那颗来自异世的灵魂,无法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属于别人的“夫妻情深”产生半点共鸣。
他的脸颊依旧滚烫,那份灼人的羞耻感并未因这句温情的话而消散半分,反而因为这份他无法回应的温情,而变得更加无地自容。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怀里的果果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不再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砂石,从他干涸的喉咙里刮过。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那团温热的小身子,递向了澹台明月。
“你……先抱着她。”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澹台明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女儿重新抱回怀里。果果有些不解地看着爹爹,小嘴微微嘟起。
赵衡转过身,面对着那张虎皮椅,面对着那位气势逼人的“大舅哥”澹台明烈,以及旁边那个浑身带刺的“小舅子”澹台明羽。
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他那挺得笔直的脊梁,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弯了下去。
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鞠躬。
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敷衍。
这个动作,对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但此刻,赵衡却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宣泄出胸中那股快要将他撑爆的,混杂着羞愧、后怕与感激的复杂情绪。
“对不住。”
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干涩而沉重。
他维持着鞠躬的姿势,没有抬头,声音低得像是在对自己宣判。
“是我蠢,也是我窝囊。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被人算计了还一无所知,差点害了果果的性命。”
“我不知道你们为了救孩子费了这么大的周章,还……还把你们当成绑匪。”
“刚才,我对不住。这声谢,也对不住。是我赵衡,欠你们一条天大的人情。”
大丈夫,错了就是错了。蠢了就是蠢了。被人救了命,就该认。
大厅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澹台明月抱着果果,眼圈瞬间就红了。她的那个“夫君”,那个在村里被人指指点点,有些憨傻,却从不向人低头的男人,何曾有过这样卑微的姿态。
澹台明羽梗着脖子,原本满脸的嘲讽和不屑,在看到赵衡那个标准到近乎屈辱的鞠躬时,也僵住了。他哼了一声,撇了撇嘴,想说点什么风凉话,比如“现在知道错了?”,可话到嘴边,看着那人弯得像一张弓的背影,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最终,还是澹台明烈打破了沉默。
他坐在虎皮椅上,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在赵衡的头顶停留了足足十几息的时间。
“起来吧。”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没了之前那种咄咄逼人的锋锐。
赵衡慢慢地直起身,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却清明了许多。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发落的囚犯。
澹台明烈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那股因妹妹受苦而迁怒于他的火气,算是彻底消了。
这人虽然窝囊了些,蠢笨了些,但至少,还算是个有担当的男人。知道错了,也肯认。
“你这句对不住,我替明月,还有清风寨的弟兄们,收下了。”澹台明烈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紧不慢,“王金虎那帮人渣,处理了也就处理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赵衡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澹台明烈呷了一口茶,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但是,”他话锋一转,屋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起来,“事情,还没完。”
那句“事情,还没完”,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赵衡刚刚因为道歉而稍稍松弛下来的神经上。
他心里“咯噔”一下,好不容易顺下去的那口气,又堵在了胸口。
还没完?
赵衡的脑子飞速转动起来。赔礼也道了,人情也认了,姿态也放到尘埃里了。还能有什么事?难道是觉得光口头道歉不够,还得有点实际表示?赔钱?他现在全身上下加起来都凑不出几两银子。还是说,要让他签个卖身契,从此给清风寨当牛做马?
他心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每一个都让他背后发凉。他那颗在现代社会浸泡了四十多年的灵魂,实在想不明白,这些“山大王”的行事逻辑。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澹台明烈的眼睛。那目光像是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刚刚挺直的脊梁又有些发僵。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只放在虎皮扶手上的、骨节分明的大手。那只手,随时可以决定他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