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阵风。
一个矮胖的身影几乎是滚了进来,带着一身隔夜的酒气和浓烈的古龙水味道。
“你就是李想?那个被疯狗咬了的倒霉蛋?”
来人嗓门洪亮得如同破锣,震得会议室嗡嗡作响。
正是王大喇叭。
他穿着紧绷的条纹衬衫,领口敞开,露出粗短的脖子和一小片汗津津的胸膛,稀疏的头发油光锃亮地梳向脑后,一双小眼睛像绿豆,闪烁着精明又油腻的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李小明,目光重点在他那头新剃的“劳改犯”发型和那身廉价的旧西装上逡巡。
李小明立刻站起身,脸上迅速堆起“李想”该有的、混杂着紧张和一丝讨好意味的局促笑容:“是…是我,王主管您好!”他微微躬着身,姿态放得很低。
“坐坐坐!”王大喇喇地挥挥手,一屁股在李小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椅子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
他拿起桌上李小明那份伪造的简历,草草扫了两眼,手指在“警校勒令退学”那一行上敲了敲,绿豆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啧,可惜了。警校啊,多好的饭碗。”
他咂咂嘴,语气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别的,“怎么搞的?打架?睡姑娘?还是……手脚不干净?”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李小明脸上,像某种试探。
李小明的心跳漏了一拍,袖口内的录音笔似乎变得更沉重了。
他强迫自己迎上那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恼和愤懑:“操!别提了!就他妈为了点破学分!帮兄弟出头,揍了个傻逼富二代,下手重了点……结果人家家里有背景……”
他啐了一口,眼神里透出底层混混特有的那种不甘和怨毒,“妈的,条子这碗饭,也不是什么人都配吃的!老子不稀罕!”
这番带着粗鄙和戾气的“自白”,似乎取悦了王大喇叭。
他哈哈一笑,重重拍了拍李小明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行!小子,有点血性!像那么回事!老子当年也……”
他话头突然一转,绿豆眼眯了起来,透出狐狸般的狡猾,“不过,咱们公司,最讲究的就是‘和谐’!懂吗?甭管外头闹得多凶,到了咱这儿,就得把火气收起来,把‘和谐’两个字,给老子刻在脑门上!”
他顿了顿,身体靠回椅背,翘起二郎腿,露出脚上一双擦得锃亮却明显过时的尖头皮鞋,鞋尖有节奏地晃动着。
“你那个投诉材料我看了,诸葛铁牛那小子养的狗是吧?凶得很啊!”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煽动性,“放心,进了咱‘速效和谐’,那就是一家人!公司给你撑腰!那些仗着有几分蛮力、养着畜生就敢欺负人的王八蛋,一个都跑不了!”
李小明连连点头,脸上适时地露出感激和找到“组织”的振奋:
“谢谢王主管!以后我就跟着您混了!”
他藏在桌下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按在了左腕袖口内侧那个硬物上,感受着它冰冷的轮廓。
成了。第一步,踏进了蛇窝。
王大喇叭似乎很满意他的“识相”,大手一挥:“行!明天来上班!投诉处理部三组,归我直管!好好干,亏待不了你!记住,‘和谐’是金饭碗!端稳了,吃香的喝辣的!”
投诉处理部三组的办公室像一座嘈杂的蜂巢。
几十个格子间紧密排列,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接线员程式化的安抚、投诉者愤怒或悲戚的控诉,以及键盘敲击的噼啪声,汇成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洪流。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咖啡、汗味和打印纸油墨的浑浊气息。
李小明被安排在靠角落的一个格子间,电脑是老旧的cRt显示器,键盘上好几个按键字母都磨掉了。
他的工作很简单:
接听投诉电话,记录情况,然后按照一份详尽的“话术模板”进行安抚,必要时引导投诉者接受公司提供的“一次性人道主义补助”
——通常是一份金额不大但足够堵住大部分普通人嘴的现金。
而所有指向“忆甜园”产品或者涉及宠物行为异常(尤其是狂躁攻击性)的投诉,最终都会被标记为“特殊处理”,汇总到王大喇叭那里。
每一天,坐在这个狭小的格子里,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痛苦和愤怒,李小明都感觉自己像坐在一座活火山的边缘。
他必须时刻紧绷着神经,扮演好“李想”这个角色——
一个带着点痞气、对工作还算认真、渴望被认可的新人。
他学着其他同事的样子,在王大喇叭晃悠过来时,适时地递上点烟,陪着说几句荤段子,或者抱怨几句难缠的客户。
午休时间,狭小拥挤的茶水间是另一个信息集散地。
李小明端着一杯速溶咖啡,靠在角落,耳朵却竖得像雷达。几个老员工正围在一起抱怨。
“……西城那片儿又炸锅了!张老太太家那金毛,平时温顺得跟绵羊似的,昨天突然把孙子胳膊咬穿了!”一个瘦高个,叼着烟,压低声音说。
“又是‘忆甜园’?”旁边一个烫着卷发的大姐接口,语气带着点见怪不怪的麻木,“老太太说前几天刚喂了促销的新口味罐头。”
“可不嘛!老太太哭天抢地的,堵着超市门要说法。结果呢?王头儿亲自带人去的,一份‘补助’塞过去,再吓唬两句‘影响公共秩序’,老太太立马蔫了。”
瘦高个嗤笑一声,吐了个烟圈,“这年头,啥和谐不和谐的,钱到位,啥都好说!王头儿这手‘和谐补助’,玩得是真溜!”
“溜个屁!”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穿着蓝色工装、像是维修工的中年男人突然闷声插了一句,他手里拿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眼神疲惫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愤怒。
“你们是没看见,我家隔壁单元那小伙子,养了只猫,也是吃了那破罐头。
开始几天乖得反常,结果前天晚上,跟疯了似的,把自己尾巴都咬断了。
血糊糊的,吓死人!
小伙子自己也被抓得一脸伤,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这他妈叫‘和谐’?这叫造孽!”
他狠狠咬了一口馒头,仿佛在咬仇人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