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会,金銮殿内的气氛比往日更显凝滞。
皇帝萧衍高踞御座,面色平静,目光却如古井深潭,扫视着下方噤若寒蝉的臣子。
昨日虽已言明会下旨,但“容后再议”四字,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激起了各方势力的盘算与试探。
果然,不等内侍唱喏,便有官员迫不及待地出列。
“陛下!”一名隶属太子党的官员手持玉笏,声音激昂:
“昨日陛下圣明,允准下旨促成冲喜之事,臣等感佩万分!然太子殿下沉疴已久,国本动摇,臣心如火焚。冲喜贵在及时,方能凝聚福瑞,滋养殿下贵体。臣恳请陛下,既已圣意已决,不若早日明定婚期,以示朝廷笃定之心,亦安天下万民之望!”
此言一出,立刻获得一片附和之声。
“臣附议!太子乃国之根本,冲喜事宜早不宜迟!”
“陛下,钦天监可即日测算良辰吉日,以备大婚!”
“云家小姐既已接旨,亦当早日准备,侍奉殿下左右!”
发声者多是东宫属官、与柳家往来密切者,或是一心维护正统、期盼太子康复的保守老臣。他们言辞恳切,仿佛晚一日完婚,太子的病情便会加重一分。
御座之上,萧衍面无表情,指尖依旧习惯性地轻叩桌面,并未立刻回应。
这时,另一队列中,一位须发灰白、神色肃然的老臣缓步出列,正是御史中丞,一位以刚直闻名的清流领袖。
“陛下,老臣有不同见解。”他声音沉稳,不卑不亢,“冲喜之事,关乎国体,亦关乎云氏女一生名节,岂能如同儿戏,仓促而定?太子殿下乃万金之躯,冲喜妃嫔的人选、品性、仪轨,皆需慎重考较,方不负天地祖宗,不负殿下尊荣。”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刚才激昂陈词的几位官员,继续道:“老臣听闻,云相嫡女云芷,自幼离京,近日方归。于京中礼仪、宫廷规矩,恐多有生疏。若仓促迎入东宫,届时言行若有差池,非但不能为殿下祈福,恐徒惹非议,反为不美。”
“臣附议中丞大人!”立刻有几位中立或偏向其他皇子的官员出言支持。
“陛下,中丞大人所言极是。冲喜心诚即可,不在早晚。不如先令云小姐学习宫中礼仪,待观察其品性端庄,殿下病情亦或有起色之时,再行大礼,更为妥当。”
“况且,”又有一人补充道,语气略带深意,“云府嫡庶之事,近日京中似有传闻……陛下,冲喜之人,出身清白、家风严谨亦属应当。若其中另有隐情,恐非社稷之福啊。”
这话隐隐指向了柳媚儿苛待嫡女、以及云瑶原本可能被属意的传闻,虽未明说,却足以引人遐思。
朝堂之上,立刻又形成了两派鲜明的对峙。一方催促尽快完婚,另一方则主张暂缓,先行考察云芷品性及云家家风。
太子党人闻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中丞大人此言何意?难道怀疑云相家教不成?”
“正是!云小姐乃皇后娘娘亲自派人探视过的,岂会有差?”
“拖延婚期,若贻误太子病情,谁人能担此重责?!”
主张暂缓的官员则据理力争:
“我等乃是为太子殿下声誉考量,何错之有?”
“冲喜虽急,亦需合乎礼法,岂能因急废礼?”
“云府家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陛下明察秋毫,自当谨慎!”
双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执不下。金銮殿内,一时竟有些喧闹,宛如市集。
端坐于龙椅上的萧衍,面色渐渐沉了下来。他看着下方吵得面红耳赤的臣子,心中那股厌烦之感愈盛。这些人,有多少是真心为了太子?有多少是为了派系利益?又有多少,是趁机在试探他的心意?
他的目光不经意般扫向垂手站在武将列中的四子萧绝,后者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朝堂上的争吵与他毫无干系。
而文官队列稍后位置,三皇子萧煜低着头,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好戏。
就在争论愈演愈烈之际,一名小内侍悄步走到皇帝心腹大太监李德全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李德全面色不变,微微点头,随即上前一步,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
“陛下,坤宁宫方才派人来问安,皇后娘娘凤体稍恙,今日免了各宫请安。娘娘还让带话,说……冲喜之事,陛下乾纲独断即可,然云家小姐品性确需考量,方不负陛下慈心与太子尊荣。”
声音虽轻,但近处的几位重臣大约也能听清一二。
皇后的态度很微妙,看似不干涉,实则表达了支持暂缓、考察品性的意思。
萧衍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皇后这是不愿直接与柳贵妃冲突,却又不愿见冲喜之事草率而行,更不愿见云芷轻易成为东宫的人。
他再次抬手,制止了下方的争吵。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御座。
“众卿所言,皆有道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太子安危,自是重中之重。然,冲喜妃嫔之品性家风,亦不可不察。”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云文渊身上。云文渊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冷汗涔涔而下。
“旨意,朕会即刻下达,明示云芷为冲喜之选。”
萧衍缓缓道,此话让太子党心中一喜,但皇帝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们心凉了半截,“然,大婚之期,确需斟酌。朕决定,先行派遣宫中教习嬷嬷前往云府,教导云芷宫中礼仪,考察其言行品性。待钦天监择定吉日,再行昭告天下。期间,太医院需竭尽全力调理太子身体,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以御史中丞为首的清流和中立官员立刻躬身附和。
太子党人虽心有不甘,但见皇帝已做决断,且并未完全拒绝冲喜,只得悻悻然地跟着行礼:“臣等遵旨。”
云文渊暗松一口气,至少旨意下了,名分定了,至于婚期……总有转圜余地。
萧绝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只有萧煜,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幽光。拖延,正是他想要的。时间,才能让流言发酵,才能让他有机会搅动更大的风浪。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各怀心思,缓缓退出金銮殿。
一道明旨,伴着无数暗流,即将飞出宫墙,落向丞相府那座精致的牢笼。而风暴眼中的云芷,尚不知自己的命运,再次被推到了浪潮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