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冲斜着眼看了看地图上那块被林一圈出来的荒滩野水,撇了撇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林一指尖那份写满符号的计算稿纸,最终还是把“瞎猜”两个字咽了下去,只是烦躁地嘬着烟屁股。
“韩笑,”林一没有回头,目光仍钉在那处死寂的废弃码头,“带上勘察箱,重点物证比对样本(赤铁精矿粉),去实地。注意石砌码头岸壁边缘石棱、旧栈桥木质或水泥墩柱根部、附近浅水泥滩区。寻找新鲜拖拽、摩擦、重物撞击或绳索勒压痕迹。尤其留意现场是否遗留与赵阿四鞋底相同的赤铁精矿粉残留物!”他的指令清晰、冷酷,每一个字都带着指向性极强的预见。
韩笑应声而动,身影消失在门外。侦查的锋矢,一半扎向河流的隐秘伤疤,一半则毫不犹豫地射向死者生前挣扎的牢笼。
“福生记”货栈躲在“大丰仓”那片如巨兽般仓库群的东南阴影里,逼仄、陈旧、毫不起眼。刷着廉价青灰漆的铁皮大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堆积如山的、散发着咸腥气味的麻袋(标注是闽地海产干贝)和一些草草捆扎的木箱(标着日用洋铁皮)。装卸工们穿着短褂,露着黝黑的脊梁,正顶着湿热的午后空气,喊着号子将沉重的木箱搬上嘎吱作响的手推板车,汗水浸透了破旧的布鞋。
空气里混杂着海腥、铁锈、霉味和底层粗砺生命喘息的声息。
韩笑穿着一身朴素的靛蓝色工人罩衫,头发利索地挽在旧帽子里,独自走入货栈院内。嘈杂的装卸声掩盖了她的到来。她没有直接去找办公室,而是先在一群刚卸完一车货、正靠着麻袋垛喘息喝水的苦力附近停下,掏出劣质烟盒递过去几支皱巴巴的“金鼠牌”香烟。烟雾升起,几句夹杂着江北口音的客套话后,她自然地切入话题。
“几位大哥辛苦了,”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空着的、搭着件破褂子的条凳,“咦,那边位置上…好像是赵工头常坐的地方?今儿没见他?”
“阿四哥?”一个精瘦、鼻头发红的苦力接话,喷出一口烟,眼神黯淡下去,“唉…死喽!掉河里淹死的!今早杜探长还来问过哩!晦气!”
“是啊!”另一个年纪大些、脸上皱纹如刀刻的汉子接口,“阿四这人,虽说管着我们十来号人,但仗义!干活从不克扣兄弟们的份子钱!就是命苦啊…”
“他最近…是不是有啥烦心事?”韩笑皱眉,佯装担忧,“前些天好像看他闷闷的?”
苦力们互相看了看,眼神有些闪烁。鼻头发红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唉…也不是啥秘密了。就上个月吧,有段日子,他脸色贼难看,跟掉了魂似的。有回下工了,咱们几个在隔壁摊上喝点散酒(就是最便宜的地瓜烧),平时他也就三杯的量,那天灌下去半斤!眼睛都红了,拉着我袖子直哆嗦,说什么…”汉子左右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了,“…‘老李啊,这钱是没法赚了…给那帮‘水鬼’办事,黑啊!真他娘的黑透了!迟早…迟早他妈的得让我陪着沉河底喂王八!’说完趴桌上就哭!”
“‘水鬼’?”韩笑心头一震,徐伯那惊恐的嘶喊“水上漂”三字瞬间与这个称呼叠合!“他有没有说…是哪里的水鬼?干的什么勾当?”
那汉子慌忙摆手:“哪敢问!谁沾那玩意儿!”他脸上露出真实的恐惧,“这河里河外捞偏门的多了,叫‘水鬼’的也不少!听说是替那些跑私船的办事!但咱们下死力气挣饭吃的,躲都躲不及!”
旁边苦力也赶紧附和:“阿四哥老实人一个,能惹上那帮杀星?怕是喝多了胡沁!”
正说着,货栈里间挂着“经理室”破木牌的小门开了,一个穿着皱巴巴灰绸长衫、戴着黑框玳瑁眼镜的矮胖中年人(福生记老板周大贵)踱了出来,焦黄的手指夹着烟卷,绿豆眼警惕地扫视着院内。苦力们立刻噤声,闷头抽烟。
周大贵绿豆眼滴溜溜一转,便落在了韩笑这张生面孔上。“这位大姐…找活干?还是找人?看着眼生呐!”他声音带着刻意拖长的本地腔调。
韩笑脸上堆出讨生活的局促笑意,小步走过去:“周老板吧?打听点事,我有个远房表哥,姓刘的,早前在咱这做过一阵,后来听说跟阿四哥搭班去了北边跑货…这不,家里托我来问问…”
“阿四?跑货?”周大贵绿豆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立刻被一层油滑的世故掩盖,“嗨!赵阿四是我的工头!哪儿也没去!就是在自己这河边上不当心…唉!”他叹口气,掏出廉价怀表看了看,“我这忙得很呐!大姐你怕是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都是老实本分的货栈,干的明面上的活儿!什么跑货、搭班,没有的事!”他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走吧走吧!别耽误我们做事!”说完转身就要回他那小办公室。
韩笑站在院中,目光无声地扫过苦力们残留的沉默与惊惧,周大贵那油滑遮掩下的仓促慌乱,还有……院内深处,那被一堆杂乱空木箱和破旧帆布半遮半掩的区域。凭借对城市地图与旧档的深刻记忆,韩笑敏锐地意识到——按照“福生记”货栈在地图上的精确边界与其毗邻旧仓库的空间布局,在那些木箱之后,应该存在一个不为外人所见的狭长后隙空间!它的位置,恰恰能与林一推断出的那个废弃铁道支线在市政旧图中标注的延伸路径发生重叠!一个空间几何的死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