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秋,深夜。上海滩的喧嚣并未完全沉寂,
外滩的汽笛、远处舞厅隐约飘来的爵士乐,
与黄浦江永不停歇的潮声交织成这座不夜城低沉的背景音。
然而,在位于公共租界中心区域、四川路桥附近的上海国际无线电台
(International Radio Station of Shanghai) 大楼内,
一种截然不同的、更为单调而执拗的声音,主宰着深夜的寂静。
那是摩尔斯电码(morse code) 的滴答声。
“嘀嘀…嗒…嘀嗒嗒…嘀…”
声音来自大楼三层东侧的第三值班报务室。
室内灯光不算明亮,为了减少反光,主要光源来自几张宽大木质报务台上绿色的玻璃灯罩台灯。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油墨、电子管受热后特有的焦糊味、
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因和烟草混合的气息。
墙壁上挂着的巨大世界地图和航线时刻表,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而遥远。
几个深棕色的、如同衣柜般巨大的无线电收发报机静静地矗立着,
面板上密密麻麻的旋钮、开关和真空管散发着幽幽的橙光,
表盘上的指针随着电波的起伏而微微颤动。
连接着这些机器的黑色橡胶电线如同纠缠的蛇群,蜿蜒铺设在打过蜡的木地板上。
值此夜班的,是电台里资历最老、也最沉默寡言的报务员之一——周鸿安,同事们都叫他老周。
他年约五十,身材瘦削,背有些微驼,穿着一身洗得发白、
却熨烫得十分平整的深蓝色卡其布工作服,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老花镜。
他坐在报务台前,身影在台灯下投出一道狭长而略显佝偻的影子。
他的手指干燥、稳定、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和老茧,
此刻正极其熟练地在电键(telegraph Key) 上起落,
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同时耳朵紧贴着耳机,捕捉着空气中无形的电波信号。
他的表情专注而麻木,仿佛与这台冰冷的机器融为一体,
成了这庞大通讯网络中的一个无声的齿轮。
墙上的电钟指针,悄无声息地滑过了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老周刚刚结束与一艘航行在太平洋上的英国远洋货轮“皇后号” 的例行通讯确认,记录下其位置和航速。
他轻轻舒了口气,摘下耳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他伸手从台子上拿起那个搪瓷已经磕碰得斑驳不堪的旧茶杯,凑到嘴边,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他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准备起身去走廊尽头的热水间续水。
然而,就在他双手刚刚撑住桌面,试图站起来的那个瞬间——
他的身体猛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高压电流击中!
他的眼睛骤然圆睁,瞳孔在厚如瓶底的镜片后急速收缩,
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他的嘴巴张开了,似乎想呼喊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被扼住般的“咯”声,
轻微得几乎被电台背景的电子元件嗡鸣声所淹没。
紧接着,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口袋,
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从椅子上向后重重栽倒!
“砰——!”
一声沉闷的、肉体与硬木地板撞击的巨响,在寂静的报务室里显得格外骇人!
他仰面朝天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四肢僵硬地微微抽搐着,
那副老花镜从脸上滑落,摔在一旁,镜片碎裂。
他的右手,在倒地时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什么东西——
那是原本放在他报务台右上角、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封面的、
巴掌大小的厚笔记本,以及夹在笔记本里的一张、
从他指缝间露出一角的、写满了密密麻麻字符的纸条。
电台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运行着,真空管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但那个原本与之共鸣的、生命的滴答声,却骤然停止了。
电波,在这一刻,寂灭了。
……
大约半小时后。
电台的夜班保安老赵,像往常一样提着沉重的黄铜钥匙串,沿着固定的路线进行每小时一次的巡逻。
当他走到第三报务室门外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门缝下没有透出往常应有的、台灯的光晕,
里面也听不到熟悉的、有节奏的按键声或翻动纸张的声响。
“老周?…周师傅?” 老赵敲了敲门,提高嗓门喊了两声。里面一片死寂。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老赵。他掏出钥匙,哗啦啦地打开门锁,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立在门口,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只见老周直接挺地躺在报务台和机器之间的地板上,
双目圆睁,瞳孔涣散,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惊愕与痛苦交织的扭曲表情。
嘴角处,有一丝已经干涸发暗的涎水痕迹。
那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和一张纸条,还被他死死地攥在右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来…来人啊!出…出事了!老周…老周不行了!”
老赵的惊呼声带着哭腔,在空旷的走廊里凄厉地回荡起来。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