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匈奴使团的狼纛,在长安城的风中,投下屈辱的阴影。
为首者,中行说。
一个将自己的根都刨断了的叛国宦官,大汉肌体上流脓最久的一道疮疤。
他带着新任单于的“问候”,如同一条毒蛇,游进了未央宫。
宣室殿。
刘彻南巡,龙椅空悬。
御座之后,珠帘低垂,隔开了两个世界。
帘内,是皇太后王娡与抱着诸邑公主的卫子夫。
帘外,是整个大汉的朝堂。
中行说无视御座之后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更无视阶下满朝的公卿。
他对着那张空无一人的龙椅,发出一声尖利得能刺穿耳膜的笑。
“咱家,奉大单于之命,特来恭贺大汉。”
他展开羊皮国书,那股来自草原的腥膻气,瞬间污染了殿内庄严的空气。
“听闻大汉皇帝南巡,国中无主。”
“我主大单于心甚念之,愿与大汉,再结秦晋之好。”
他刻意停顿,那双三角眼如淬毒的针,阴冷地扫过阶下百官。
最终,他的目光,像发现了猎物般,死死锁在了御座之侧,那个抱着婴孩,神情平静的女人身上。
卫子夫。
“只是,上一位安和公主福薄。”
中行说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嘲弄。
“入我草原不过两年,便染了恶疾,香消玉殒了。”
“我主大单于说了,这一次,他要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的公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宛若草原上的马鞭,狠狠抽在整个大汉朝堂的脸上。
“若无公主……”
“我匈奴的勇士,不介意自己来长安城里,亲自挑选!”
狂悖!放肆!
御座之后,珠帘微动,皇太后王娡握着扶手,指节根根泛白。
卫子夫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她甚至没看那个跳梁小丑。
她的目光,穿透了时光,落回了八年前。
淮南王府。
那场将卫荠的魂魄彻底撕碎的血祭。
那张与中行说此刻如出一辙的,属于胜利者的,残忍的脸。
是他。
罪恶的源头,找到了。
“放肆!”
丞相田蚡肥硕的身躯第一个出列,满脸涨红,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陛下南巡,尔等蛮夷,竟敢在此妖言惑众,欺我大汉无人?!”
中行说笑了,笑声尖锐。
“武安侯,咱家可是带着大单于的诚意来的。”
“怎么,这长安城,如今是你田丞相做主了?”
一句话,将田蚡所有的表演,死死堵了回去。
田蚡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卫子夫知道,这是淮南王刘安的刀。
是借中行说之口,对田蚡,对王娡,发出的公开挑衅。
他们之间的联盟,早已破裂。
“丞相稍安勿躁。”
一个清冷的声音,终于自珠帘后响起。
是卫子夫。
她抱着熟睡的刘瑗,缓步走出,立于御座之侧。
她的出现,像一道清冽的月光,冲散了殿内的污浊。
中行说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盯着她,像在看一个本该死去的鬼魅。
这张脸!
与八年前,在淮南王府被活活虐杀的那个刚烈少女卫荠,竟有七八分相似!
卫子夫将他眼底的震惊与骇然尽收。
心中那条关于淮南王与王娡的线索,被死死钉住。
“中行大人,远来是客。”
卫子夫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未曾看到他眼中的惊涛骇浪。
“陛下南巡前曾有交代,远交近攻,乃我大汉国策。”
“大汉与匈奴,若能世代友好,和亲,自然是上策。”
主和派的几位老臣闻言,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中行说的脸上,重新浮现出胜券在握的得意。
“只是……”
卫子夫话锋一转,声音陡然锐利如冰。
“公主金枝玉叶,下嫁单于,是我大汉的诚意。”
“不知,大单于的诚意,又在何处?”
中行说明显一愣。
“卫夫人的意思是?”
“我听说,单于新得一匹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举世无双。”
卫子夫的嘴角,徐徐勾起一抹弧度,冰冷却艳丽。
“不如,就请单于以此马,作为聘礼。”
“若单于肯割爱,我大汉,必择一身份最尊贵的公主,远嫁和亲。”
满殿哗然!
汗血宝马是匈奴的国宝,是单于权力的象征!
用镇国之宝换一个女人?
痴人说梦!
中行说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像吞了一只苍蝇。
这个女人,用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将他所有的要挟轻描淡写地扔了回来!
“卫夫人说笑了,”他强撑着笑脸,“区区一匹马,怎配得上大汉的公主?”
“配不配得上,不是你我说了算。”
卫子夫的目光越过他,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是单于的诚意,说了算。”
她挥了挥手,像在驱赶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将使臣送去馆驿好生歇着。”
“待陛下的旨意到了,再议。”
中行说被羽林卫“请”出宣室殿。
脸上的得意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戏耍后的阴沉。
**********
散朝后,宣室殿的偏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卫子夫怀中抱着诸邑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脑子里却在飞速地思索。
战争不可避免。
但不是现在。
大汉需要时间。
刘彻,更需要时间。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殿侧走出。
是夏婵。
她穿着半旧的宫装,未施粉黛,神情是一潭化不开的死水。
她走到殿中,对着御座的方向,缓缓跪下。
“夫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死寂的殿内,字字清晰。
“奴婢,夏婵,请命和亲。”
一句话,如巨石投湖。
卫子夫抱着刘瑗的手,指节猛然一紧。
“夏婵,你……”
“夫人。”
夏婵抬起头,那双死去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先夫李椒故去数年,奴婢早已心死。”
她掩去了心中那丝对卫青的悸动,那份看到他与平阳公主并肩时,针扎般的刺痛。
她不想看,不想听,不想留在这个处处都是回忆的长安城。
她只想逃离。
“奴婢这条贱命,不过是苟延残喘。”
“若能用我这残躯,换边境数年安宁,为陛下,为夫人,为大汉争取时间……”
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
“值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彻骨的死寂。
她不是在请命。
她是在求死。
卫子夫看着她,看着这个曾鲜活如朝阳的少女,心,像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着。
她想拒绝。
却找不到理由。
夏婵的身份,不高不低,忠烈之后,卫夫人的心腹。
送她去,既给了匈奴面子,又不算辱没大汉国体。
这是最合适,也最残忍的选择。
就在卫子夫准备开口的瞬间。
一个温婉却不容置喙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哀家,不同意。”
皇太后王娡,在一众宫人簇拥下,缓步而入。
她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夏婵。
她径直走到卫子夫面前,脸上是慈母般的温和,眼底却藏着刀锋。
“卫夫人,你也是糊涂了。”
“和亲之事,关乎国体,岂是儿戏?”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夏婵虽是忠烈之后,但身份终究卑微。”
“若让她代表我大汉和亲,岂不让匈奴蛮夷,笑我大汉无人?”
一句话,将夏婵的“忠烈”贬为“卑贱”。
卫子夫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王娡没有看她。
她转身,目光扫过阶下,最终似乎穿过那长安城,一路看到了正在南越监军的卫青。
“哀家倒觉得,此事,另有两全之法。”
王娡的笑意更深,那笑意里分明藏着刀。
“你的弟弟,太中大夫卫青,当差以来尽心竭力,且至今尚未婚配。”
“夏婵掌事,既是忠烈之后,又品貌端庄,正宜婚配。”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一块冰,重重砸下。
“不如,就由哀家做主,将夏婵,指婚于卫青。”
“一来,全了卫大夫的婚事。”
“二来,也算是我皇家,对忠烈之后的一份抚恤。”
整个宣室殿侧殿,死一般的寂静。
将一个心如死灰的寡妇,指婚给前途无量的太中大夫?
这不是指婚。
这是羞辱。
是用一道懿旨,将卫青,将整个卫氏,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更是用一把最钝的刀,斩断平阳公主与卫青之间所有可能!
卫子夫的身体猛地一颤,险些站立不稳。
她看着王娡那张温婉慈和的脸,只觉得寒意从脚底疯狂涌上心头。
好一招,一箭三雕。
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