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婵居院内,梅树下的石凳上,卫青正坐在那里。
他没有看月,也没有擦拭那截冰冷的铁条。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整个身影都仿佛融入了无边的黑暗,像一头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狼,舔舐着无人可见的伤口。
“我回来了。”
卫子麸将从张家带回的食盒放下,轻声开口。
卫青没有动,也未回头。
卫子麸在他身边坐下,夜风带着梅枝破碎的冷香,拂过两人之间沉默的沟壑。
良久,她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的声音,比这夜色还要凉。
又是一阵漫长的死寂。
就在卫子麸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说话了,声音很轻,很平,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今天,是我阿姊的忌日。”
“整整一年了。”
卫子麸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她想起了张汉凌在酒桌上说的话,想起了那惨不忍睹的折磨,想起了那枚血红色的玉佩。
她斟酌着,用一种极其缓慢而沉重的语气开口。
“青儿,我今日……见到张汉凌老丈了。”
卫青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提起了淮南王府。”
卫子麸死死盯着他紧绷的背影,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试图剖开那血淋淋的过往。
“他说,他曾见过一个……与我极像的姑娘。”
“别说了!”
卫青猛地从石凳上弹起,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暴躁与痛苦,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低吼。
“你不会想知道!”
他转身,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片刻的宁静,就要逃回房中。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以及压低了的交谈声。
“……你又何必如此,事已至此,徒增伤感罢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洞悉世事后的无奈。
“曼倩,你不知道……我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她那双眼睛……”女人的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愧疚与恐惧。
卫青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他的背影,瞬间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杀气毕露。
此时门被推开。
玉娇和一名身着宽袍、气质洒脱不羁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男子约莫二十许,面容清癯,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世情。
是东方朔。
“子麸,你回来了。”玉娇看到卫子麸,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当她的目光触及院中僵立的卫青时,那丝笑意,彻底凝固成冰。
“你还敢回来?”
卫青缓缓转过身,那双死寂的眸子,此刻已被疯狂的血色吞噬。
他死死地盯着玉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的冰渣。
“你还有脸,踏进这个院子?”
“卫青,我……”玉娇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见你就恶心!”卫青低吼出声。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阿姊!”
东方朔上前一步,将玉娇护在身后,对着卫青微微一叹:“仲卿,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玉娇她,亦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卫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凄厉而刺耳。
“好一个身不由己!”
“当初淮南王看上的是她,她为了自保,便将我阿姊推入火坑!这也是身不由己吗?!”
玉娇浑身剧颤,泪水夺眶而出,她推开东方朔,对着卫青深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对不起……卫青,对不起……是我对不起子夫……我对不起她……”
卫子麸站在一旁,心乱如麻。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玉娇,想起了那封“自求多福”的绝笔信,心中那点残存的温情,也冷了下去。
她上前一步,声音清冷如冰。
“玉娇阿姊,你当初弃我而去时,可曾想过,我是否也‘身不由己’?”
玉娇的身子一僵,哭声都顿住了。
“你怕的,究竟是淮南王,还是怕我们知道,你才是害死卫荠的真凶?”
卫子麸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了玉娇的心窝。
“够了。”东方朔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卫子麸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
“你们都以为,卫荠的死,只是一场意外?”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巨浪。
卫青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血丝:“你什么意思?”
东方朔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向卫子麸。
“卫姑娘,你可知,当初在棺木之中,张汉凌为何能死而复生?”
卫子麸心头一震。
“因为那道破开青冢的赤光,也因为你掌心的那枚玉。”东方朔的声音悠远而神秘,“那枚玉,寻的不是张汉凌,而是你。”
卫子麸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那里,血玉正散发着微不可察的热度,仿佛在回应东方朔的话。
“淮南王要的,从来都不是玉娇,也不是卫荠。”
东方朔顿了顿,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他要的,是你胸口的这枚血玉!”
“一枚,能与天家龙气相呼应,勘定龙脉,甚至……能逆天改命的血玉!”东方朔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当初,我与玉娇受故人所托,保管此玉。淮南王不知从何处探得消息,设下毒计。玉娇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标,是佩戴着血玉的卫荠!”
“子夫,回来吧!代替我,活下去……”
那个悲泣的召唤,毫无征兆地,再次在她脑海中炸响!
卫子麸浑身剧震,脱口而出:“那她为何要把我召唤回来?!”
东方朔的目光转向她,那眼神深邃,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
“因为你,本就是她。”
“或者说,是她魂魄的另一半。”
“这血玉,囚禁了她不甘的残魂,也耗尽了她最后的力量,跨越时空,将身为‘来世’的你,换了回来。”
“她要你,代替她,走完这条宿命。”
庭院中,死一般的寂静。
卫青怔怔地看着卫子麸,眼神涣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崩塌。
“对不起……卫青……”玉娇爬到他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只要你肯原谅我……”
卫青缓缓低下头,看着她,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流不出泪,只有一片烧成灰烬的荒芜。
他笑了。
笑声嘶哑,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嘲讽。
“原谅你?”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玉娇,一字一顿,吼出了那句最残忍,也最绝望的渴求。
“那你还我一个阿姊!”
玉娇的哭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句话,冻结了。
卫青的目光,像两把淬毒的刀,缓缓移向卫子麸。
他看着那张与阿姊一模一样的脸,看着那双盛满了令他费解的、属于另一个时空情绪的眼睛。
那里面有怜悯,有痛苦,却没有属于他阿姊的记忆。
“不。”
他后退一步,像是要躲避什么最可怕的瘟疫。
“她不是。”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像一头仓惶的困兽,撞开院门,头也不回地冲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