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漪房缓缓站起身,由侍女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她虽然看不见,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却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不甘与愤怒。
“将赵绾、王臧,以诬告太皇太后之罪,打入廷尉大牢,听候发落!”
“罢免窦婴丞相之职,田蚡太尉之职!”
“皇祖母!不可!”刘彻失声叫道,“他们是朕的老师!是朝廷命官!您不能……”
“皇帝。”窦漪房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要记住。”
“在这大汉,祖宗定下的黄老之术才是国策。”
一时之间,朝野动荡。
被罢黜的魏其侯府,门可罗雀,一如窦婴此刻的心境,冷寂到了骨子里。
刘彻一身常服,独自站在府门前,看着那剥落的朱漆,竟有些恍惚。
窦婴将他迎入内堂,亲自奉上一杯苦茶。
“陛下,忍一时,方能图一世。”
老臣的声音沙哑,却带着磐石般的沉稳。
“太皇太后,是看着您长大的。她要的,不是陛下的江山,而是祖宗的国策,和窦氏的安稳。”
“臣被罢免,是小事。只要陛下还在,新政的火种,就永远不会熄灭。”
“蛰伏。”
窦婴重重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请陛下,为了大汉,蛰伏。”
从魏其候府出来,刘彻没有回宫,而是直接去了廷尉大牢。
阴暗,潮湿,混杂着血与腐朽的气息。
他看到了他的两位恩师,赵绾与王臧。
曾经意气风发的鸿儒,此刻披头散发,形容枯槁,成了阶下之囚。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田蚡,他那位新任太尉的亲舅舅,竟然也在。
田蚡正满脸“悲戚”地端着一壶酒,劝慰着两位老臣。
“两位先生,事已至此,喝了这杯酒吧,也免得再受皮肉之苦。陛下,会记得你们的。”
刘彻的脚步,在阴影中顿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缓缓走了出去。
“舅父,真是好体贴。”
田蚡见到刘彻,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酒壶“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酒水四溅。
他连滚带爬地跪下,声泪俱下。
“陛下!臣……臣也是万不得已啊!”
刘彻看都未看他,只是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地上的酒渍,放到鼻尖轻嗅。
“好酒。”
他笑了,那笑容,比这地牢的寒冰还要冷。
“舅父为了让朕的恩师走得体面些,竟寻来了稀有的‘见血封喉’。”
田蚡的脑袋“嗡”的一声,彻底空白,只剩下疯狂地磕头。
“陛下明鉴!眼下之局,他们不死,太皇太后就不会罢休!您……您就会被废黜啊!臣……臣是为了您,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啊!”
“为了朕?”
刘彻缓缓起身,赵绾与王臧对视一眼,眼中是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们整理好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囚服,对着刘彻的方向,郑重地,行了最后一个君臣大礼。
“臣等无能,不能助陛下扫清寰宇,革旧鼎新。”
“唯有此一死,为陛下铺平前路!”
“只愿陛下,他日得势,莫忘今日新政之志!”
说完,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臣,竟抢过狱卒腰间的佩刀,毫不犹豫地,引颈自刎。
血,喷涌而出。
染红了刘彻的眼。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石像。
他亲眼看着自己最敬重的老师,为了他那可笑的理想,惨死在自己面前。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瞬间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刺目的红,与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
建元新政,如同一个笑话一样,彻底失败了。
回到未央宫,迎接他的,是长乐宫冰冷的懿旨。
窦漪房将淮南王刘安新献上的那部《内篇》,亲手赐名《淮南王书》。
那不是一部阐述黄老思想的着作。
那是一副套在刘彻脖子上的,名为“祖宗之法”的枷锁。
“皇帝,淮南王所着此书,可谓是观点新颖,一针见血。”
纱帐后,窦漪房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感情。
“你以后每日,抄写十遍。”
“让你好好看看,何为无为而治,何为真正的治国之道。”
“全凭皇祖母吩咐。”
宣室殿内,刘彻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抄写着。
那些字,在他眼中,化作一张张嘲讽的脸。
赵绾的,王臧的,田蚡的,还有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祖母的。
“啪!”
他手中的笔,被硬生生折断。
墨汁,溅了他满脸满身,狼狈如鬼。
他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力,日复一日地,被囚禁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消磨着所有的锐气与雄心。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绝望。
就在这最压抑,最痛苦的时刻,他总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个人。
想起那个在断魂崖下“尸骨无存”,却又在霸上猎场“死而复生”的女子。
卫子麸,卫子夫!
他需要一个,能与他并肩,撕开这重重囚笼的,同盟。
终于,他再也绷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冲出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平阳公主府。
他要去见那个女人。
那个唯一让他看不透,也唯一敢对他说“不”的,卫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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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到建元二年岁首,大年初一。
平阳公主府内,张灯结彩,暖意融融。
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汤饼,笑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这是卫子夫来到这个时代后,过得最安稳,最幸福的一个年。
她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与满足所填满。
就在这时,府外的管家,神色古怪地,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他脸上的惊恐,远胜于恭敬。
“公主殿下!”
平阳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何事惊慌?”
管家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结巴。
“宫……宫里来人了!”
卫子夫的心,微微一沉。
众人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只见庭院的雪地里,停着数辆华丽的御驾。
为首的,正是郭舍人。
他身后,一名身着玄色骑装,肩上落满了雪花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他们,仰头看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梅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出现的,俊朗而又带着几分阴郁的脸,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是刘彻。
他竟然,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