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四年,四月。
宣室殿的空气,比殿外炙烤的暑气更令人窒抑。
“启禀陛下!”
一名风尘仆仆的驿使,像一截被烈日晒干的枯柴,叩首在殿内。
他身上的甲胄,还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的泥土气息。
“南越王赵佗,薨了!南越国已乱作一团!”
一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满朝文武,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便是压抑不住的,窃窃的骚动。
赵佗。
这个从秦末活到汉武,盘踞南越近百年的老怪物,终于死了。
他一死,南越,这块大汉卧榻之侧,始终不曾真正安睡的土地,便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
御史大夫庄青翟的身躯,第一个从队列中执笏走出。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忧虑。
“陛下,臣以为,南越新丧,其国内必生内乱。我大汉当以静制动,坐观其变,万不可轻动刀兵,耗我国库,劳我子民啊!”
丞相许昌抚着花白的胡须,紧随其后,苍老的声音里满是附和。
“御史大夫所言极是。南越之地,瘴气横行,地形复杂,非我中原将士所长。高祖、文帝皆以怀柔待之,此乃祖宗之法,不可轻废。”
“请陛下三思!”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早已排练好的大戏。
御座之上,刘彻面无表情。
他冰冷的目光,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一寸一寸,刮过阶下每一张写满了“忠君爱国”的脸。
他知道,他们怕的不是劳民伤财。
他们怕的,是军功。
是怕他借着平定南越的由头,再扶植起一批只听命于他的寒门将领,进一步削弱他们这些世家门阀的权柄。
“众卿之意,朕明白了。”
刘彻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退朝。”
两个字,将满殿的暗流汹涌,暂时压下。
刘彻拂袖而去,留给满朝文武一个孤绝而又冰冷的背影。
是夜,兰林殿。
殿内未燃熏香,只点着几盏驱蚊的艾草,清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卫子夫正抱着已经快满六个月的刘纁,轻轻哼着一首不成调的小曲。
小昭华抓着她的衣襟,黑曜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刘彻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静谧而温暖的画面。
他胸中那股足以焚天的怒火,竟被这小小的、温暖的角落,奇异地抚平了几分。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卫子夫身边,从她怀里,有些笨拙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奶香的婴孩。
小昭华不怕他,反而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脸颊,咯咯地笑了起来。
刘彻的心,被这一下抓得又软又痒。
他脸上那层冰冷的帝王面具,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他们,又在逼朕。”
他抱着女儿,声音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卫子夫没有抬头,只是从一旁的食盒里,取出一块早已备好的,冰镇过的绿豆糕,递到他嘴边。
“陛下,先降降火。”
刘彻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清甜冰凉的糕点,顺着咽喉滑下,也压下了他心头的那股邪火。
“赵佗一死,他的几个儿子必定会为王位争得头破血流。匈奴与闽越,也定会趁虚而入,在南境搅弄风云。”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若我大汉坐视不理,不出三年,南境必将糜烂,成为第二个匈奴。”
刘彻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可眼下,尚需备战匈奴,无暇兵马南调。”
“谁说,一定要用兵了?”
卫子夫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近乎狡黠的智慧。
“陛下忘了,您手中,还有一位最擅言辞的使臣。”
刘彻的脑中,瞬间跳出一个名字。
“严助?”
“正是。”
卫子夫笑了,那笑意里,是冰冷的算计。
“陛下可派严助为使,携您的亲笔诏书,南下安抚。”
“诏书上,不谈征伐,只谈骨肉亲情。言明赵佗亦为我大汉子民,陛下痛失南越王,心甚念之,特派使臣代天子吊唁,并从中调停,助其子嗣择贤能者继位。”
“此为,攻心为上。”
刘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这一招,高明。
既是以宗主国的身份,强势介入了南越的王位继承,又摆出了一副“仁德君王”的姿态,让他们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闽越与匈奴,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这封诏书,不能只给南越看。”
卫子夫从他怀中抱回女儿,声音压得极低,像魔鬼在耳边的低语。
“还要有一封密信。”
“一封,由您亲笔所书,却以臣妾之名,送往匈奴王庭的密信。”
刘彻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抱着孩子,神情温婉,言语间却藏着雷霆万钧的女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信中,臣妾会‘无意’间透露,陛下已与南越新王达成密约,欲南北夹击,共伐匈奴。”
“那头草原狼王生性多疑,最忌腹背受敌。”
“他不敢赌。”
“他只会立刻收回伸向南越的爪子,甚至会为了向我们示好,主动帮我们,去敲打那个不听话的闽越王。”
卫子夫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叫借刀杀人。”
“至于那把刀……”
她的目光,落在睡熟的女儿脸上,变得无比温柔。
“就看陛下,舍不舍得了。”
刘彻瞬间明白了。
那封信,要以他女儿,卫长公主刘纁的名义,送给匈奴的“安和公主”,春禾。
一封来自“堂妹”的家书。
这盘棋,她竟将自己尚在襁褓的女儿,都算计了进去。
刘彻沉默了许久。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女儿温热柔软的脸颊。
再抬起头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决断。
“好。”
“就依你。”
当夜,刘彻在兰林殿留宿。
他没有再碰卫子夫,只是抱着女儿,睡在她的身侧。
一夜无梦。
次日,晨曦微露。
严助的身影,出现在了宣室殿外。
他没有等来封官许愿,只等来了一道冰冷的圣旨,和一封由郭舍人亲手交予的,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的密信。
“此去南越,朕只要一个结果。”
刘彻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让南越,姓刘。”
严助叩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轻狂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士为知己者死的熊熊火焰。
“臣,领旨!”
严助走后,刘彻独自在殿中站了许久。
他缓缓走到那幅巨大的堪舆图前,目光从南越,移向了更西边那片广袤的、未知的土地。
张骞,已经走了半年有余。
音讯全无。
就在此时,一名小内侍匆匆入内,神色古怪。
“陛下,长秋宫那边……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刘彻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他这位母后,似乎越来越不再安分贤德?
长秋宫内,一如既往的安静。
王娡正在作画,画的是一幅《猛虎下山图》。
那虎的眉眼,竟与刘彻有七分相似。
“皇帝来了。”
她没有回头,笔锋一转,为那猛虎,添上了一双被金链缚住的爪子。
“母后。”
“哀家听说,你派了严助去南越?”
“是。儿子只是想他代朕前去吊唁。”刘彻答得滴水不漏。
王娡终于放下画笔,缓缓转身。
她的脸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那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哀家也听说,你最近,对兰林殿那位,似乎有些……冷落了?”
刘彻的心,猛地一沉。
王娡的目光,像一条滑腻的毒蛇,缓缓缠了上来。
“皇帝,你还年轻,不懂得女人的心思。”
“你越是冷落她,她便越会想方设法地,抓住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
“比如,权力。”
“比如,一个能让她安身立命的,外戚家族。”
刘彻的脸色,瞬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