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手中的木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和其他宫人正要惊呼,却看清了来人,瞬间噤声,乌压压跪了一地。
那人没有穿十二章纹的龙袍。
一身半旧的黑色常服早已被风雪浸透。
他从马上翻身下来,甚至踉跄了一下,肩上落着未化的积雪,像一尊从塞北冰原走来的雕像。
是刘彻。
他回来了。
卫子夫怔在原地,手中的书卷滑落,无声地砸在地毯上。
她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
目光穿越了数月的风霜雨雪,穿越了朝堂后宫的刀光剑影。
刘彻的喉结滚动。
他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像踏碎了满地的冰雪,也踏碎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说话。
伸出手,用那只冻得青紫、却依旧滚烫的手,拂去她鬓边的一片落雪。
然后,他将她,连同她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一起紧紧地、死死地,拥入怀中。
怀抱很冷,带着塞外的风雪味。
却又很暖,暖得让她想哭。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大雪封路,总算是赶在年前回来了。”
“陛下……”卫子夫刚想说话,却被他紧紧地拥住。
“子夫,此番出巡,朕亲眼所见,才知道那些奏章上的粉饰太平有多可笑。”
“诸侯阳奉阴违,豪强侵占田亩,朕的政令,出了长安就成了一纸空文。”
刘彻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里是帝王少有的挫败与无力。
“想要备战匈奴,朕的国库,朕的兵马,都还差得太远。”
卫子夫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进他冰冷的怀里,任由眼泪无声浸湿他胸前的衣襟。
殿外风雪依旧。
殿内,便是此生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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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经是新年立春日。
长安城,红袖招。
最僻静的雅室,熏着能将人骨头都融化的暖香。
卫青身着甲胄,端坐案前,面前的酒菜分毫未动。
他刚结束宫城换防,就被平阳长公主府的侍女,用一道不容拒绝的“口谕”请到了这里。
“卫大夫,这杯酒,你不喝?”
平阳长公主刘莘落座在软榻上,一身宫装华贵夺目,嘴角挂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寒冰。
“殿下。”
卫青起身,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隔着万丈悬崖。
“军务在身,臣不饮酒。”
“坐。”
刘莘指了指对面的席位,不容置喙。
卫青沉默片刻,坐下。
“本宫房里的那个丫头,今天被曹寿打断了腿。”
刘莘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就因为她端给曹襄的汤药,洒了几滴。”
卫青握着茶杯的手,指节根根发白,青筋暴起。
“曹寿当着满府下人的面说,我生不出儿子,便是这平阳侯府最大的罪人。”
刘莘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凄厉,像裂开的丝帛。
“他还说,襄儿养在本宫名下,是他发善心。若非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他早就一纸休书,将我这占着正妻之位的妒妇,赶出家门了。”
她的目光,像两根烧红的针,直直刺入卫青那张写满隐忍的脸上。
“卫青,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卫青的心,像被一只铁手狠狠攥住。
他想说“不是”。
他想告诉她,错的是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
可他是臣,她是君。
“殿下,”他最终只能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您是大汉最尊贵的长公主。”
“长公主?”
刘莘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
“一个连自己夫君都管不住的长公主?一个连自己姻缘都做不了主的长公主?”
她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孤注一掷的渴求。
“卫青,你还记得对我的承诺吗?”
卫青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当然记得。
“你说,等你封侯,会八抬大轿,迎我……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眼睁睁看我受辱!”
刘莘的声音带着颤,每一个字都砸在卫青的心上。
他的心乱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卸下所有伪装,像个无助孩子的女人。
那股想要将她拥入怀中,为她挡下所有风雨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但他不能。
现在,还不是时候。
“殿下。”
卫青猛然站起身,身上的甲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对着她,重重一拜,声音铿锵如铁。
“卫青之诺,重于泰山。”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雅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殿,殿下,不好了!”
刘莘的贴身侍女连滚带爬的闯入,音色颤抖。
而身后跟着的,正是玉娇。
“仲卿!快!快去兰林殿!”
她面色凝重,人刚踏入,音色先到。
卫青脸色剧变:“阿姊怎么了?!”
“夏婵刚刚派人来报,卫夫人她……她早产了!”
卫青再也顾不上其他,疯了一般冲出雅室,飞身上马,朝着宫城的方向亡命狂奔。
平阳长公主刘莘怔在原地,脸上的泪痕未干,眼中的绝望瞬间被更深的担忧所取代。
她对着身后同样惊慌的侍女,厉声吩咐。
“备车!进宫!”
而在他们都未曾注意的角落,一双幽灵般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韩嫣的身影,如同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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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林殿的红梅开得正盛,却被一场倒春寒的冷雨,打得七零八落。
廊下风灯摇曳。
“用力!夫人!再用一次力!”
稳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血腥气。
“啊——”
一道属于卫子夫压抑至极的痛呼划破夜空。
刘彻负手而立,玄色常服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脸平静得像冰,唯有那双死死盯着殿门的丹凤眼,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需要一个儿子。
一个能彻底稳固卫氏,能让他名正言顺立为储君的嫡长子。
他需要用这个孩子的降生,去堵住所有旧臣勋贵的嘴,去压下所有因新政而起的暗流。
卫青赶到兰林殿时,平阳长公主刘莘的车驾恰好也到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疾步走入殿内。
“陛下放心,有臣姊在,此胎定会平安。”
她手里紧紧捻着佛珠,脸上强作镇定,声音却在微微发颤。
她的身后,是满脸焦急的玉娇和夏婵。
整个兰林殿,乃至整个未央宫,都在等。
等一个,决定未来数十年国运的啼哭。
时间,被拉扯成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令,也许只是一个瞬间。
“哇——!”
一声响亮清脆的啼哭,如同一道创世的惊雷,悍然劈开了这片死寂。
卫青紧绷的身体骤然一软,铁甲哗啦作响,他用刀鞘狠狠撑住地面,才没有当场倒下。
刘彻的身体,却僵在了原地。
他没有动。
他怕!
怕等来的,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稳婆抱着一个明黄色的襁褓,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小心翼翼的颤抖。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