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丞相薨逝,国丧已过。
转眼是春闱察举日。
长安城里,风云际会。
天南地北的儒生文士,带着他们的策论与抱负,如百川归海,涌向这座帝国的中心。
朱雀大街上,两种人泾渭分明。
一边是华车宝马,奴仆成群的世家子。
另一边,是布衣草鞋,行囊破旧的寒门士子。
两种人,两种命,形成一道鲜明而讽刺的风景。
“瞧那个老东西,衣服上的补丁比布料都多了。”
“这副穷酸相也想见天子?真是笑掉大牙!”
几个衣着光鲜的郎君骑在马上,马鞭遥遥指着一个路过的儒生,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那儒生年约四十,身形瘦削,面容清癯。
衣衫虽褴褛,背脊却挺得像一杆不屈的枪。
他听着那些污言秽语,脚步未停,眼神也未曾有过一丝波澜。
此人,正是因精通《公羊春秋》而被再次举荐入京的菑川国宿儒,公孙弘。
突然,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拽住他的袖子,一个尖利的嗓音在他身后炸开。
是他的妻子。
“公孙弘!你这老不死的,你聋了吗!没听见人家在笑话你!”
“十年前被罢官滚回老家,脸都丢尽了!如今一把年纪,还做什么飞黄腾达的白日梦!”
妇人尖利的嗓音像一把锈锥,狠狠刺穿了公孙弘最后的体面。
“我告诉你,赶紧写休书,放我归家!我不想再跟着你在这长安城里被人当猴看!”
公孙弘终于停步。
他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声音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我年四十,一事无成,你随我受苦多年,心中有怨,我懂。”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妻子的肩头,望向远处那巍峨的宫墙,死寂的眼中重新燃起一簇火苗。
“再忍耐一时。”
“若此番能得陛下青眼,我定不负你。”
“若我五十岁还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再走不迟。”
“呸!”
妇人一口唾沫啐在他脚边的尘土里,满脸鄙夷。
“我信你个鬼!我现在就要走!你不写休书,我便去京兆尹告你无故休妻!”
说罢,她竟真的扯着公孙弘的衣袖,发疯似的往京兆尹府衙的方向拖。
街上的行人瞬间围拢过来,指指点点,像在看一场不要钱的闹剧。
公孙弘被她拉扯得踉跄,读书人最后的风骨,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撕得粉碎。
他屈辱得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
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他们身边。
车帘掀开,走下一个穿着半旧宫装的女子,眉眼沉静,却自有一股威仪。
是夏婵。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身形彪悍的卫府护卫,眼神冷得像刀。
“这位夫人,有话好说,何必当街拉扯,有辱斯文?”
夏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不敢违逆的力道。
那妇人见她衣着普通,只当是多管闲事的小户人家,当即叉腰骂道:
“你算哪根葱?我教训我家男人,关你屁事!”
夏婵看都未看她。
她的目光落在公孙弘身上,上下打量一番,随即对着他,微微一福。
“这位先生,我家夫人有请。”
公孙弘一愣。
他顺着夏婵的目光看去。
车帘微动,露出一张平静温婉,却贵气天成的脸。
是卫子夫。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遥遥地,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却仿佛带着万钧之力。
公孙弘的心脏,猛地一停。
“您是……卫夫人?”他声音干涩,带着几分不确定。
夏婵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先生随我来,便知。”
那妇人听到“卫夫人”三个字,腿肚子当场就软了。
她哪里还敢撒泼,手一松,整个人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面如土色。
公孙弘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破旧的儒衫,对着马车的方向,深深一揖。
然后,在满街惊愕的目光中,他跟着夏婵,登上了那辆看似普通,实则代表着无上恩宠的马车。
车厢内,熏着清淡的兰草香。
卫子夫为他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面前。
没有多余的寒暄。
“先生受委屈了。”
公孙弘双手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让他几乎落下泪来,连忙躬身。
“夫人谬赞,草民愧不敢当。”
“先生可知,陛下为何要广开察举?”卫子夫的声音温和,却直指核心。
公孙弘沉吟片刻,答道:“为国,选才。”
“不错。”
卫子夫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可朝堂之上,栋梁已多,陛下要选的,究竟是何种‘才’?”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足以决定他命运的陷阱。
公孙弘看着眼前这位传说中宠冠六宫的卫夫人,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知道,这不是考较。
是点拨。
更是……一把递到他手里的刀!
他放下茶杯,对着卫子夫,重重一拜,声音铿锵如铁。
“回夫人!”
“朝堂不缺锦上添花的栋梁,缺的是能为陛下披荆斩棘的利刃!”
“攘外,必先安内!”
“然,安内之要,不在刀兵,在人心!”
“在陛下,能否将天下寒门士子之心,尽收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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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闱策问日。
宣室殿前,汉白玉广场被正午的烈日照得一片雪白,晃得人睁不开眼。
数百名儒生分列两侧。
一边是世家子弟,摇着象牙骨扇,谈笑风生,仿佛这是一场风雅文会。
另一边是寒门士子,神情肃穆,紧攥着拳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被压抑了太久的,渴望一飞冲天的狠劲。
公孙弘就站在这群人里。
他换上了一身由卫府赠予的崭新深衣,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更明亮,更坚定。
他想起三日前,卫夫人最后对他说的那番话。
“先生,陛下要的,不是循规蹈矩的臣,是能为他开疆拓土的刀。”
“这把刀,要够快,够狠,更要……够忠心。”
他懂了。
高台之上,钟鸣鼎沸。
刘彻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色礼服,头戴通天冠,在一众内侍簇拥下,出现在殿前。
他没有坐上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他一步一步,走下九层御阶,站到了所有儒生的面前。
他年轻的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带着一种俯瞰苍生的威严。
全场死寂。
“朕,今日不问经义,不考辞藻。”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金石之音,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朕,只问一事。”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剑,仿佛能洞穿每一个人的肺腑。
“朕问诸君——”
“何为天?”
“何为人?”
“何为君?”
他声音一顿,陡然拔高,如龙吟虎啸!
“三者之道,何以安天下!”
一问既出,天地无声。
这个问题太大,太空,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足以淹没所有自作聪明的答案。
也像一块试金石,能试出谁是真金,谁是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