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
一名小黄门冲了进来,嗓音因恐惧而完全变了调。
“如今,人事不省。郭舍人已经将陛下送回了宣室殿!”
哐当——
卫子夫指尖的白玉茶盏失手坠地,在死寂的殿内炸开一地碎瓷。
那声音像一根针,直直刺入她的脑髓。
她眼前骤然一黑,身体晃了晃,全靠手掌撑住身侧廊柱的冰冷触感,才没有倒下。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被她死死咬住嘴唇,用刺痛强行压了回去。
不能吐。
更不能倒。
夏婵抢上一步,伸手想扶。
“别碰我。”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冬日的冰碴。
她缓缓站直了身体。
刘彻倒了。
这一刻,她就是这未央宫唯一站着的主心骨。
她若倒下,卫家、公孙弘,所有依附于皇帝新政的势力,都会在顷刻间被那些潜伏的豺狼撕成碎片。
“传太医令。”
她的声音不大,却已恢复了绝对的平稳,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太医令连滚带爬地赶到,跪地诊脉,额上沁出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光洁的地砖上。
兰林殿内,落针可闻。
良久,太医令伏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调。
“启禀卫夫人,是……是喜脉。”
卫子夫混沌的脑子,瞬间一片清明。
又有孩子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太医令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是在泣诉。
“但夫人方才受惊,气血巨亏,此胎……胎像不稳,恐有滑胎之兆……”
滑胎?
卫子夫心中那刚刚萌生的一丝为人母的柔软,瞬间被掐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到极致的算计。
这个不稳的孩子,连同他那位“生死未卜”的父亲,是她现在手中唯一的牌。
一张足以号令天下,震慑宵小的王牌。
她垂眸,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太医令。
“本宫有孕的消息,即刻登记在册,上报宗正府。”
太医令猛地抬头,撞上了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那眼神让他遍体生寒。
“至于胎像,”卫子夫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刚才说,龙子康健,一切安好。”
这不是商议。
是命令。
太医令瞬间明白了。
说一个“不”字,他,连同他的家人,都活不过今夜。
“是!微臣遵命!夫人胎像稳固,龙子康健,一切安好!”
他一下下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不绝于耳。
“很好。”
卫子夫的视线转向那名报信的小黄门。
“传我命令,即刻封锁所有宫门!”
“陛下‘坠马’的消息,若有一个字泄露到宫外,所有当值之人,满门陪葬!”
那小黄门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夏婵。”
“奴婢在。”
“更衣,备辇,去宣室殿。”
“传车骑将军卫青、左内史公孙弘,宫道候见!”
夏婵看着卫子夫的侧脸,那张脸上寻不到半分悲伤与慌乱,只有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绝对冷静。
天,塌不下来。
因为夫人用她自己,顶住了。
未央宫的长道上,凤辇疾行如风。
卫青与公孙弘已在道旁等候,眉宇间阴云密布。
凤辇没有停。
车帘被一只素手掀开,卫子夫的脸在风中一闪而过,苍白,却也锋利。
“仲卿!”
她的声音穿透风声,清晰、冰冷。
“持我手令,率全部羽林卫进驻北军,接管皇城防务!封锁武库,清查将领!有异动者,无论官阶,先斩后奏!”
卫青心头剧震。
他看着阿姊那双布满血丝,瞳孔里却烧着一簇黑火的眼睛,没有半分犹豫,重重一抱拳。
“诺!”
卫子夫的目光转向公孙弘,这位刚刚上任的左内史,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剧烈颤抖。
“公孙大人。”
“臣在!”
“陛下重伤,朝局将乱。我若倒台,你公孙弘,以及你身后所有寒门士子,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你明白吗?”
这番话,比任何命令都重。
公孙弘瞬间挺直了腰杆。
那点文人对后宫干政的天然抵触,被更原始的求生欲和政治野心彻底碾碎。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船沉了,谁也活不了。
“请夫人示下!”
“其一,安抚百官。告诉他们,天,塌不下来。”
“其二,稳定民心。以左内史府之名,联合京兆尹,严查粮价。凡囤积居奇、造谣生事者,以通敌论处,抄家灭族!”
“其三,”卫子夫的声音更冷了,像刀锋划过冰面,“盯紧那些人。看清楚,谁在哭,谁在笑,谁在暗中串联。把他们的名字,一个个,都给我记下来!”
公孙弘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天灵盖。
这不是在商议国事。
这是在发布战争动员。
在没有皇帝旨意的情况下,这每一条,都形同谋逆。
但他看着那双眼睛,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深深一揖,声音铿锵如铁。
“臣,领命!”
凤辇疾驰远去。
卫青与公孙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震撼。
一个由外戚、新贵、军方组成的政治怪物,在今夜,被逼提前诞生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
椒房殿。
陈阿娇砸碎了手边最后一只花瓶,殿内狼藉一片。
“他要死了?那个负心汉终于要死了?!”
她抓住刘陵的肩膀,脸上挂着泪,嘴角却咧到耳根,神情癫狂而错乱。
“卫子夫那个贱人,马上就要当寡妇了!哈哈哈哈!”
刘陵任由她抓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她伸手,慢条斯理地抚平被抓皱的衣袖。
“殿下,您弄错了。”
陈阿娇的笑声戛然而止。
“什么?”
“皇帝‘坠马’,宫门落锁,卫子夫接管防务,安抚朝臣。”
刘陵每说出一个词,陈阿娇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顺了。”
刘陵走到陈阿娇面前,一字一句,如同在解剖一只猎物。
“哭得最大声的,未必是继承人。”
“而笑得最开心的,一定是第一个被清除的敌人。”
她俯下身,在陈阿娇耳边轻声低语,那声音带着蛇信般的冰凉。
“殿下,现在您要做的,不是笑。”
“是哭。”
“去宣室殿,跪下,哭得比任何人都伤心。”
“哭得比卫子夫,更像一个痛失挚爱的妻子。”
刘陵的眼神幽深如井。
这一切,太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
一出请君入瓮的戏。
她不知道剧本的全貌,但她清楚,在看清谁是猎人之前,最安全的角色,永远是那个戴着假面、哭得最逼真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