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声凄厉的鸦啼划破宣室殿的死寂。
黑鸦振翅,惊飞了未央宫檐角下栖息的所有同类。
夜色深处,一道黑影贴着宫墙疾行,所过之处,低语声如瘟疫般蔓延。
“陛下病危!”
“卫夫人落胎了!”
两个消息,如两道催命符,瞬间传遍了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
这消息叠加在一起,便是泼在长安城所有野心上的一瓢滚油,瞬间引燃了最旺的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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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外,凉风习习。
窦太主刘嫖的车驾第一个抵达,她身着素服,脸上的哀戚却掩不住眼底深处压抑的亢奋。
紧随其后的,是程不识的旧部,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以及数个与馆陶府往来甚密的宗室。
他们黑压压地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贪婪与狂热在他们眼中交织,犹如嗅着血腥味的鬣狗。
“陛下病危,卫夫人落胎,请太后垂帘听政!请窦太主辅政,以安国本!”
“卫夫人不祥,上克君父,下克子嗣,此乃妖孽!请太后将其祭天,以正国运!”
呼声此起彼伏,一下下敲打在太后王娡的心上。
她坐在温暖的殿内,听着外面的声浪,端着茶盏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田蚡倒了,她与刘彻母子离心,王家势弱。
眼下这局面,是上天赐下的良机。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长乐宫时,另一张无形的大网,已在夜色中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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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外,死寂无声。
所有巡夜的宦官都远远避开了这里,仿佛此地是通往幽冥的入口,多看一眼都会被吸走魂魄。
卫青一身玄甲戎装,手按剑柄,立于殿门前。
他身后的羽林卫精锐如一尊尊冰冷的雕塑,纹丝不动。那凝成实质的肃杀之气,几乎将整座宫殿冻结。
宫灯幽冷的光,在他森然的盔甲上流淌。
卫青的目光死死锁着那扇朱红殿门,胸膛里是翻涌的惊涛骇浪。
一个时辰前,他还在为阿姊“流产”的消息而心胆俱裂,那股焚尽理智的狂怒,让他只想立刻提剑冲进去,将里面的人碎尸万段。
可郭舍人带来的陛下密令,却让他沸腾的杀意瞬间冻结。
这是一场戏。
一场用皇嗣的“生死”做赌注,引满朝蛇鼠出洞的大戏。
他的阿姊,用自己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为陛下亲手布下了这张天罗地网。
卫青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那是一种混杂着无上敬意与锥心刺骨之痛的撕裂感。
一阵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廷尉张汤到了。
他依旧是那身玄色官服,面容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仿佛天生便不知喜怒。
他身后跟着一队绣衣使者,人手一盏灯笼。
灯笼上血红的“绣衣”二字,在暗夜里无声跳动,是催命的符咒。
张汤走到卫青面前,微微颔首,目光越过他,看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卫将军。”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有温度,却锋利得能割开夜色。
“今夜风大,有劳了。”
卫青嘴唇紧抿,回了一礼。
他知道,张汤的出现,意味着收网的时刻到了。
张汤不再多言,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一个精确到秒的吉时。
他身后的绣衣使者们也一动不动,与羽林卫的肃杀融为一体。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寸寸流逝。
终于,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
子时已过。
张汤眼中精光一闪,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腰间那根代表天子威仪的节杖。
他转向卫青,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铁。
“卫将军,陛下有令。”
“今夜过后,椒房殿,再无皇后。”
话音落下的瞬间,张汤猛地向前一挥手,厉声喝道:
“破门!”
“轰——”
数名羽林卫壮士扛着巨大的撞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扇象征国母尊荣的殿门。
朱漆殿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殿内,传来陈阿娇惊恐的尖叫:“谁!谁敢放肆!”
回答她的,是第二声、第三声更加猛烈的撞击。
“轰隆!”
门栓崩裂,两扇殿门轰然向内倒塌。
张汤手持节杖,第一个踏入了这片被阴谋与诅咒笼罩的禁地。
殿内烛火摇曳,一股混杂着香料、血腥与咒怨的诡异气息扑面而来。
正中央,一座黑色的法坛赫然在目。
坛上,摆着两个桃木人偶,一个穿着龙袍,一个穿着凤服,心口、头顶,都插满了闪着寒光的银针。
人偶前,一碗尚温的血还在散发着腥气。
巫女楚服盘坐在法坛前,听到巨响,猛然睁眼,瞳孔中满是惊骇。
而大汉的皇后陈阿娇,正披头散发地跪在法坛边,脸上挂着癫狂扭曲的笑容,仿佛在迎接一场盛大的狂欢。
殿门被撞开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张汤,看到了他手中那根象征生杀予夺的节杖,看到了他身后鱼贯而入、如狼似虎的绣衣使者。
“张……张汤?”
陈阿娇的声音在发抖。
“你……你怎么敢……”
张汤没有理会她。
他的视线一寸寸扫过殿内,最后死死钉在法坛上那两个插满银针的木偶上。
他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踩在陈阿娇的心脏上。
“人赃并获。”
张汤吐出四个字,没有一丝波澜。
他伸出手,拿起那个穿着龙袍的木偶,翻转过来。
木偶的背后,用朱砂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刘彻的生辰八字。
铁证如山。
陈阿娇脑中轰然一响,浑身力气被瞬间抽空,瘫软在地。
她终于明白了。
从皇帝“坠马”重伤开始,从卫子夫“流产”的消息传来开始,她就掉进了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
她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从一开始,她就是那只被诱入绝境的猎物。
皇帝根本没有重伤。
卫子夫竟然……竟然用腹中的皇嗣为饵,演了一出流产的戏!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诱使她,让她在自以为是的狂喜中,犯下这桩无可辩驳、足以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
“不……不是我……”她疯了一般地摇头,指向一旁同样面如死灰的楚服,“是她!是这个妖妇蛊惑我的!”
楚服浑身一颤,张口欲辩,却被两名上前的绣衣使者死死捂住了嘴,直接拖了下去。
张汤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地上的陈阿娇。
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看待死物的漠然。
“皇后殿下,”他开口,第一次用了敬称,却比任何羞辱都更加刺骨,“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用吗?”
陈阿娇呆住了。
是啊,还有用吗?
咒杀天子,谋害皇嗣。
大逆无道。
任她是谁,是馆陶大长公主的女儿,是先帝亲封的皇后,是皇帝“金屋藏娇”许诺过的妻子,都完了。
“带走。”
张汤冷冷下令。
两名绣衣使者上前,一左一右,将失魂落魄的陈阿娇架了起来。
她曾经华美无比的宫装,此刻在地上拖出狼狈不堪的痕迹。
在被拖出殿门的瞬间,陈阿娇似乎回光返照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
“刘彻!卫子夫!你们好狠的心!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怨毒。
张汤置若罔闻,对着身后的下属吩咐道:“封锁椒房殿,所有宫人,一律收押,听候发落。将这些证物,全部带回廷尉府。”
“喏!”
当椒房殿的喧嚣归于沉寂,卫青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那扇洞开的殿门
他知道,从今夜起,这未央宫的天,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