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关内侯卫府。
“将军。”
卫青刚踏入内室,夏婵的声音就响起了。
那声音冰冷,又陌生。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来。
人就坐在那里,背脊挺得像一根绷紧的弓弦。
桌上没有灯。
窗外惨白的月光,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将她僵硬的轮廓照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天晚了,歇息吧。”
卫青解下披风,喉咙莫名发干。
满身的酒气和女人的脂粉气,在这间冰窖似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鼻,也格外讽刺。
夏婵没有动。
“将军先歇息吧,妾身不困。”
还是“将军”。
不是“夫君”。
卫青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呼吸一滞。
他想解释。
可他又能解释什么?
说他对平阳公主只有敬重?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说他心中没有她夏婵?那太残忍。
战场上金戈铁马的喧嚣,都比不上此刻这死一样的沉默来得震耳欲聋。
“在你心中,夏婵究竟算什么?”
她终于回头。
月光下,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是陛下赏赐下来,一件不能拒绝的物件?”
“还是卫家用来光耀门楣,一个体面的摆设?”
她站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每一步都带着一股卫青从未见过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你可以不爱我。”
她逼视着他,眼眶里蓄满了泪,却倔强得一滴都不肯落下。
“但请你,不要无视我。”
“夏婵虽是女子,却不是没有心的木偶!”
卫青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狼狈不堪。
无言以对。
他的沉默,就是最锋利的刀。
而她亲手用这把刀,剖开了自己最后一点可笑的希望。
那晚之后,车骑将军府邸的冰层,彻底冻结。
**********
三日后,兰林殿。
一封冰冷的懿旨,将夏婵召入宫中。
卫子夫没有看她憔悴的脸,更没有半句虚伪的客套。
夏婵刚行完礼,就被她一句话劈头盖脸地打断。
“收起你那副死了丈夫的表情,卫青还活着。”
皇后的声音清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夏婵的神经上。
夏婵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知道这宫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是什么吗?”
卫子夫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微红的眼眶。
“是眼泪。”
“你的眼泪,在这长安城,一文不值。”
“它换不来敬重,更换不来一个男人的心。”
她走到夏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同情。
“你以为,我让你嫁给卫青,是让你去闺房里争风吃醋,上演一出怨妇的戏码给我看吗?”
“夏婵,你是陛下的旨意,是车骑将军的夫人,是我卫家的人!”
“这个身份,是你的荣耀,也是你的武器!而不是你自怨自艾的资本!”
卫子夫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的敬重,远比他那点虚无缥缈的爱意,更能让你在这长安城站稳脚跟。”
“你若想不被任何人轻视,就要拥有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价值!”
她猛地转身,从漆盒中取出几卷竹简,重重地拍在桌上!
“啪!”
一声脆响,让夏婵的心都跟着一跳。
“这是长安城中,所有与诸侯王有姻亲关系的公卿府邸名单。”
卫子夫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从今天起,用你车骑将军夫人的身份,去办宴席,去结交她们。”
“我要你成为她们最贴心的姐妹,听她们的抱怨,解她们的烦忧,挖出她们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要你,做我在宫外,最隐秘的眼睛和耳朵!”
夏婵被这番话彻底震住。
她从未想过,那些贵妇间家长里短的闲谈,竟是朝堂博弈的无声战场。
她看着眼前这位权倾后宫的皇后,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心底的敬畏与寒意。
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竹简。
那上面,仿佛刻着一条全新的、布满荆棘的血路。
“妾身……明白。”
她的眼神,第一次褪去了天真,染上了钢铁般的坚毅。
*******************
就在夏婵被迫成长时,淮南王府的毒蝶,已经扇动了翅膀。
幽暗的密室里,刘陵将一袋沉甸甸的金子,推到一名小宦官面前。
金子的光芒,映亮了小宦官那张贪婪而又恐惧的脸。
“这点东西,够你在乡下置办百亩良田,娶几房妾室,安度余生了。”
刘陵的声音柔媚如水,话语却淬着剧毒。
她将一张写满字的绢帛,塞进小宦官冰冷的手里。
“兰林产子,金乌陨地;妖妃祸国,其子降世,必为灾星。”
小宦官看着上面的字,吓得浑身抖成一团。
“郡主……这、这要是被查出来,是诛九族的死罪啊!”
“富贵,本就是拿命来求的。”
刘陵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那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像毒蛇的信子。
“你只管让它‘不经意’地传遍宫中。事成之后,我保你全家富贵。”
“若是不成……”
她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你那个在城南洗衣为生的老娘,还有你那个刚满十三岁,出落得越发水灵的妹妹……可都还好?”
小宦官瞬间面如死灰,冷汗浸透了内衫。
他死死攥住那张绢帛和那袋金子,像是攥住了自己的催命符。
“奴……奴才明白。”
谣言如瘟疫,迅速在宫墙内蔓延。
几天后,宣室殿。
刘彻正在批阅奏章,朱笔划过竹简,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名太医被两名甲士“请”了进来,面色惨白如纸,一进殿便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陛……陛下!”
“说。”
刘彻头也未抬,只有一个字。
那一个字,却像一座山,压得太医几乎窒息。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那句早已排练了无数遍的话。
“臣……臣方才为卫夫人请脉,发现……发现卫夫人胎像虽稳,但脉象之中,却隐隐有一股……龙气耗损之兆啊!”
话音落下。
整个大殿的空气瞬间凝固。
沙沙的笔声,停了。
一滴墨汁从朱笔的笔尖坠落,在奏章上晕开一个刺眼的黑点。
龙气耗损。
这四个字,如同一柄最阴狠的重锤,直直砸向刘彻的心脏。
结合宫中流传的“灾星”谶语,这不是构陷,这是谋杀!
更是对至高无上的皇权,最恶毒的挑战!
刘彻缓缓抬起头。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仿佛有风暴在酝酿。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地上那个痛哭流涕的太医。
许久。
“锵——”
一声龙吟般的轻响。
天子剑被拔出了一寸,锋利的剑刃在殿内映出一道月牙似的惨白弧光。
太医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牙齿剧烈碰撞的咯咯声。
刘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腊月的寒风更刺骨。
“此事,还有谁知道?”
“回……回陛下,只……只报与了陛下知晓!臣不敢泄露半字!”
“很好。”
刘彻缓缓收剑入鞘。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停在太医面前,投下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他俯下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
“谁,让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