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椒房殿。
巨大的沙盘之上,北境山川纤毫毕现。
卫子夫伸出手指,将一枚代表匈奴右贤王主力的黑色狼头棋子,从渔阳的位置,缓缓推向雁门关。
刘彻负手站在她身侧,嘴角噙着一抹笑。
“他动了。”
“嗯。”卫子夫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他以为雁门是生路。”
她抬起眼,看向刘彻,眸中寒光闪烁。
“却不知,那是陛下为他选好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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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王府在长安的别苑内。
刘陵也刚刚收到密报。
“匈奴主力已转向雁门……”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手中的酒杯轻轻摇晃,猩红的酒液如同鲜血。
卫青被动迎战。
汉军被匈奴人牵着鼻子走,疲于奔命。
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她的离间计,已然成功。
很快,卫青兵败、卫氏失势的消息就会传来。
届时,这长安城的天,就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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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牙谷。
风声愈发凄厉。
一名斥候如鬼魅般出现在卫青身侧,单膝跪地。
“将军,匈奴先锋已入谷口!”那斥候声音压得极低:“主力绵延数十里,队形散乱,毫无防备!”
卫青缓缓睁开眼。
那双平日里温润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狼的幽光。
他缓缓拔出腰间的环首刀。
刀锋在昏暗天光下,反射出一道森然的寒芒。
他没有回头。
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位将士的耳中。
简短而血腥。
“他们来时,屠我子民。”
“今日,我们便用他们的头颅,为雁门关的城墙,再添一抹红色。”
一面代表着进攻的红色令旗,被猛地挥下!
“放!”
命令出口的瞬间,狼牙谷两侧的山壁仿佛活了过来。
“嗡——”
万千弓弦的震鸣汇成一声死神的咆哮。
箭矢撕裂空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兜头盖脸地罩向谷道中毫无防备的匈奴先锋。
惨叫声瞬间爆发!
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轰鸣。
无数早已准备好的滚石檑木,被汉军将士奋力推下山崖。
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砸入拥挤的匈奴队列中。
血雾与尘土冲天而起。
狼牙谷,在瞬间变成了修罗地狱。
谷外的匈奴主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惊呆了。
混乱开始蔓延。
山壁之上,卫青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正要下达全线冲锋的命令,将这群惊弓之鸟一举歼灭。
恰逢此时。
异变陡生!
一名匈奴斥候,竟像疯了一般,无视了头顶的箭雨和身边的滚石,拼死策马。
他冲向匈奴的中军大营。
他身上插着数支羽箭,鲜血淋漓。
但他手中没有武器。
而是高举着一支绑着白色羊皮的令箭!
卫青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名斥候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一声嘶哑的、响彻山谷的胡语呐喊。
卫青听懂了。
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句话是——
“中行说有令,此地有诈,速退!”
那一声呐喊,仿佛一道惊雷,在混乱的战场上炸开。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正欲下令冲锋的卫青,也包括陷入恐慌的匈奴主力。
中行说?
那个早已叛汉,被所有汉军将士恨入骨髓的阉人,竟会在此时示警?
这不合常理!
卫青的心,猛地向下沉去。
他瞬间意识到,这不再是一场单纯的伏击战。
这盘棋的背后,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动风云。
那名匈奴斥候喊出那句话后,便力竭坠马。
被后续混乱的马蹄踏为肉泥。
但那支绑着白色羊皮的令箭,就像一道神谕。
让本已溃散的匈奴军心,找到了主心骨。
“撤!”
“快撤!”
“是中行说大人的命令!”
匈奴的后军,竟奇迹般地止住了混乱。
开始不顾一切地掉头后撤。
而陷入谷中的前军和中军,则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发了疯似的向着来路冲杀。
试图冲开一条血路。
他们不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将军!”
身旁的副将焦急地看向卫青。
“不能让他们跑了!下令冲锋吧!”
卫青的目光死死盯着远方匈奴中军那面巨大的狼头纛。
他没有动。
他在思考。
中行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唯一的解释是,中行说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汉军的全部计划!
李广的疑兵,雁门的空虚,以及……这狼牙谷的埋伏!
他甚至可能知道,汉军真正的杀招,是埋伏在侧翼,随时准备发起致命一击的李息!
那么,他此刻示警,就不是为了救这几万匈奴兵马。
而是为了打乱汉军的节奏!
他要用这支残兵,死死拖住自己的主力,为匈奴大军的重整,争取时间!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卫青脑海中闪过。
中行说,或许连李息会叛变都算到了!
他这是在提醒李息——时机未到,不要妄动!
想通这一切,卫青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这个局,比阿姊和陛下预想的,还要复杂,还要凶险!
“传令!”
卫青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冷静。
“弓弩手,三轮齐射,封死谷口!”
“重甲步兵,前出结阵,给我像钉子一样,把冲出来的匈奴人,全部钉死在谷内!”
“骑兵,原地待命!”
他放弃了全歼敌军的诱人战果。
转而选择了一种最稳妥,也最血腥的打法。
围点打援,不,是围点屠杀!
他要用最小的代价,将谷内的匈奴人活活磨死。
他要留着最精锐的骑兵,来应对那个随时可能从背后捅来一刀的“自己人”。
——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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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距离狼牙谷战场十里外的一处隐蔽山坳里。
右将军李息,正按着腰间的佩剑,面色阴沉地听着斥候的汇报。
“将军,卫将军已经动手了!”
“匈奴人中计,伤亡惨重!”
一名亲信将领兴奋地说道:
“将军,该我们了!只要我们按兵不动,等卫青和匈奴人斗得两败俱伤,我们再突然杀出……”
“闭嘴!”
李息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的目光,望向狼牙谷方向那冲天的杀气。
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与忌惮。
太顺利了。
一切都太顺利了。
顺利得就像一个早已备好的棋局。
而他,隐隐感觉自己并非那个翻云覆雨的执棋人,而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此时,另一名斥候飞马而来,神色慌张。
“将军!方才战场上,有匈奴斥候高举白羽令箭,传中行说之令,命匈奴全军后撤!”
“什么?!”
李息脸色剧变。
中行说看穿了!
这个老狐狸,不仅看穿了卫青的埋伏,更可能看穿了自己和淮南王的图谋!
他这一声警告,名义上是救匈奴人,实际上,也是在警告自己!
警告自己,汉武帝的刀,已经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此刻若是动手,非但杀不了卫青,反而会将自己和身后的淮南王,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股寒意,从李息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的部队有任何异动,卫青那支始终按兵不动的精锐骑兵,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第一个扑向自己!
“传我将令!”
李息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全军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击!”
“将军?”那亲信不解。
“这是军令!”
李息的眼神变得狠厉。
“违令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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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椒房殿。
沙盘前,卫子夫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
她看着那枚代表匈奴主力的狼头棋子,在雁门关前陷入了泥潭。
非但没有被一举击溃,反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疯狂地撕咬着包围圈。
战局,陷入了僵持。
“不对劲。”
刘彻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以卫青的手段,此刻早该结束战斗了。”
他看向卫子夫。
“李息,还没有动?”
卫子夫没有回答。
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飞速推演着所有可能。
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双眼。
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中行说。”
她吐出三个字。
刘彻瞬间明白了。
“这个该死的阉人!”
刘彻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棋子一阵晃动。
“他想脱钩!”
中行说与刘陵、与淮南王,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他看出了这是一个必败之局,所以他选择了自保。
他用一声警告,救下了匈奴的有生力量,也等于掐灭了李息背刺的可能。
更将刘陵和淮南王,彻底暴露在了汉武帝的视野之下。
一石三鸟!
好毒的计策!
“陛下。”
卫子夫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
“我们的对手,比想象中更聪明。”
她抬起手,将那枚代表李息的棋子,从侧翼的位置,拿了起来。
轻轻放在了代表卫青的棋子旁边。
“既然屠刀不肯自己落下。”
“那就由我们,帮他一把。”
她的目光转向刘彻,一字一句地说道:
“请陛下,下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