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储的诏书,在未央宫前殿宣读。
天子之音,浩荡传开。
卫青站在百官前列,高大的身躯纹丝不动。
他没有去看御座上神情莫测的刘彻,也没有去看身旁那些神色各异的同僚。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在了遥远的椒房殿。
那里,有他的阿姊。
有他卫氏一族未来的希望。
诏书念毕,满殿死寂。
一根针落在地上,恐怕都能听得见。
死寂中,一个身影动了。
是丞相公孙弘。
他颤巍巍地整理衣冠,对着御座的方向,拜倒在地。
“陛下圣明,太子千秋。”
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陛下圣明,太子千秋!”
骠骑将军霍去病,几乎在同一时间叩首,年轻的声音锐利如刀。
人群像是被解冻的河流,轰然跪倒一片。
“陛下圣明!太子千秋!”
山呼海啸。
卫青缓缓跪下,将头深深埋下。
无人看见他紧闭的双眼,也无人听见他胸腔里那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赢了。
这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争,阿姊赢了。
没有靠一时恩宠,而是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为自己,也为卫家,赢下了大汉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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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内,熏香袅袅,暖意融融。
卫子夫亲手为刘据扶正头顶小小的远游冠。
铜镜里,映出儿子稚嫩却努力板着的小脸。
“据儿,从今日起,你便是大汉的太子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变的颤抖。
“日后,你要学的还有很多,要走的,是很长很长的路。”
刘彻揽过七岁的刘据,眼角深处都是笑意。
“据儿,朕的好儿子,日后要做一个你爹这样的雄主。”
刘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紧紧攥着卫子夫的衣角。
“父皇,母后,我会的。”
卫子夫笑了,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满殿欢欣,举案齐眉而又父慈子孝的温馨时刻——
“报——!”
一声凄厉的嘶吼,从殿外炸开!
紧接着,殿门被人用身体狠狠撞开!
一名甲胄残破的传令兵,像一团燃烧的血肉,滚了进来。
他身后,光滑如镜的地砖上,被拖出一条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殿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宫女们的笑容僵在脸上。
传令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八百里……加急!”
“匈奴……破关!”
说完,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大殿的喜气,被这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冲散。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份被鲜血浸透的军报。
卫子夫下意识地将刘据揽进怀里,挡住他惊恐的视线。
刘彻的目光,却从那具尸体上移开,缓缓落向墙壁上悬挂的巨大舆图。
他眼中的温情早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如寒冰般冷静,又如熔岩般炽热的杀意。
来得正好。
就用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来为他的太子,献上登基的第一份贺礼!
匈奴的狼蹄,正好撞在了他最意气风发的刀刃上。
他要打!
**********
宣室殿。
压抑而又死寂。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一身戎装,面容沉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长杆,在巨大的沙盘上轻轻一点。
“陛下,匈奴右贤王部此次南下,主力约在五万到七万之间,其锋锐已破武威,兵锋直指张掖。”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
他又用长杆划出三条粗大的箭头。
“大军分三路,成品字形推进。左军固守现有防线,中军主力正面压上,右军侧翼包抄,先将匈奴主力逐出武威郡。”
“收复武威后,不急于进军,而是就地筑城,屯田,将此地化为我大汉的坚城。”
“再以此为基,步步为营,如碾盘一般,将匈奴势力,一点一点,从整个河西彻底碾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重量。
这是一套无懈可击的阳谋。
是足以载入兵书的万全之策。
堂上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将,纷纷点头,目露赞许。
然而,卫青的话音刚落。
“太慢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殿中沉闷的气氛。
满朝文武,齐刷刷望去。
十八岁的冠军侯,霍去病。
他不知何时已站出队列,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与这沉稳殿堂格格不入的锋芒。
卫青持着长杆的手,停在半空。
霍去病却看也未看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御座之上的刘彻。
“舅舅之策,是万全之策,可耗时太久!”
“匈奴逐水草而居,来去如风。等我大汉的碾盘推过去,他们早已饱掠而去,留给我们的,不过是一片被烧成白地的空旷草场!”
“我们耗费国帑巨万,最终只能追着他们的影子跑,人困马乏,无功而返!”
他的话,精准地点出了卫青那完美计划下唯一的软肋——时间。
丞相公孙弘眉头紧锁,出列道:“冠军侯,兵者,国之大事。稳妥,方是上策。”
“稳妥?”
霍去病冷笑一声,环视众人。
“对付一群狼,难道要用牛的办法,一步一步走过去吗?”
他猛然转向刘彻,躬身一拜。
“陛下!”
“请给末将一万轻骑!”
“末将,不要辎重,不要后援!一人双马,自带七日干粮!”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公孙弘更是脸色大变:“荒唐!一万轻骑,孤军深入大漠?粮草何在?后援何在?一旦被围,便是全军覆没之局!此乃兵家大忌!”
“兵家大忌?”
霍去病直起身,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兵者,诡道也!”
“末将,就是要绕过他们在河西的主力,像一把烧红的铁锥,从他们意想不到的北方大漠,狠狠扎进他们的心腹之地!”
“捣其王庭!毁其龙城!擒其王子!”
“至于粮草,我们只需要打到哪吃到哪就行。”
“若惧怕风险,何谈封狼居胥?!”
“我大汉的军魂,不是一个稳字!”
“而是一个战字!”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整个宣室殿嗡嗡作响。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少年将军的疯狂所震慑。
刘彻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殿中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霍去病的疯狂、锐气,像一团烈火,瞬间点燃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稳?
他刘彻花了半生心血,熬死了窦太后,斗倒了王太后,罢黜了百家,执行了推恩令。
难道就是为了一个“稳”字吗?
他要的是开疆拓土!
是赫赫武功!
是让四夷臣服,万国来朝的无上霸业!
帝王制衡的本能,在他心底悄然生根。
分化兵权……
是的,必须分化。
卫青太稳了,稳得像一座山,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而霍去病……
他看着霍去病那双燃烧的眼睛。
这才是他需要的刀!
一把能够撕开一切,为他带来无上荣耀的绝世快刀!
“好!”
刘彻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
清脆的响声,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好一个‘惧怕风险,何谈封狼居胥’!”
他走下御阶,目光扫过全场,不容置喙。
“此战,以霍去病封骠骑将军,为主帅!”
“朕给你一万精骑,直取匈奴腹地!”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率八万主力于后方接应,扫清河西残敌,稳固防线,为骠骑将军……看好后路。”
这道命令,如同一道惊雷,在宣室殿炸响。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这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次毫不掩饰的权力交接。
大汉军方最锋利的那杆长矛,从卫青的手中,递到了他年轻的外甥,霍去病的手上。
卫青高大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颤。
他抬起头,看着御座前意气风发的帝王,又看了看一旁锋芒毕露的霍去病。
他脸上的沉静,如同一张坚冰面具,没有丝毫裂痕。
大殿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一息。
两息。
在刘彻的眼神变得愈发深沉之时,卫青缓缓跪倒在地。
双手抱拳,身躯挺得笔直。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
“臣,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