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的脚步很稳。
每一步都踏在沙土上,却仿佛直接擂在刘纁狂跳的心口。
她丢下弓,指尖因脱力而颤抖,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要做什么?
当着数百将士的面,斥骂她?
还是惩罚她?
裹挟着血腥气的风沙扑面而来,数百道汉军将士的目光,比刀锋更利,齐刷刷地钉在她身上。
霍去病一言不发。
他走到她面前,在漫天风沙里,无视所有人的注视,手臂猛地一揽,竟一把将她扛上了肩头!
动作粗野,充满了不容置喙的霸道。
他大步流星,踏入帅帐!
“你……”
刘纁的惊呼被隔绝在重重落下的帐帘之后。
下一刻,她就被扔在了坚硬的行军榻上。
紧接着,一个滚烫的身躯俯身压下,独属于他的气息瞬间填满了帐内每一寸空气。
刘纁的心脏几乎停跳。
她几乎忘了呼吸。
这小子……他敢?
一丝畏惧和一丝隐秘的窃喜交织升起。
她心一横,索性闭上了双眼,睫毛剧烈地颤动着。
然而,预想中的侵犯并未到来。
帐内死一般寂静。
刘纁悄悄掀开一条眼缝,却见霍去病不知何时已直起身,正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她。
那眼神,充满了戏谑。
她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猛地坐起,柳眉倒竖,叉着腰。
“霍去病!”
“你耍我!”
霍去病没理会她的娇嗔,而是抓过她被弓弦磨出红痕的手指,用粗糙的药布笨拙地为她包扎。
那双在战场上挥洒自如的手,此刻却连一个简单的结都系得磕磕绊绊。
他刚才,只差分毫,就永远失去了她。
后怕的寒意,至今仍在骨髓里窜动。
“你以为,我会如何?”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刘纁忍着指尖的刺痛,哼了一声,下巴微扬:“谅你也不敢。”
话音刚落,她的手指已被包扎好。
下一瞬,她忽然凑上前,在那张沾着血污和尘土的英挺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帐内,空气凝固了。
霍去病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仿佛停滞。
就在这时。
“将军!”
赵破奴兴奋的声音在帐外炸响:“抓到了一个匈奴百夫长,是个软骨头!”
霍去病眼中翻涌的情绪瞬间冻结,恢复了惯有的森寒。
“带进来。”
那名匈奴百夫长被拖了进来,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将军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
“……十日后,就在皋兰山,我们伟大的休屠王,要举行十年一度的祭天大典!届时,我们匈奴人供奉的‘祭天金人’会被请出来,所有河西的王和贵族,都会去朝拜……”
霍去病包扎的动作猛地一顿。
祭天金人。
那是匈奴在河西的精神图腾,是他们的信仰根基。
“说下去。”
“祭祀前的狂欢已经开始,所有部落的防备……都松懈到了极点……”
赵破奴兴奋地一拍大腿:“将军!这是天赐良机!我们正好可以……”
他的话没说完。
帐外,亲兵呈上一只刚刚抵达的信鸽。
“将军,长安加急。”
霍去病拆开信筒,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绢帛。
姨母卫子夫那熟悉的字迹,锋利瘦硬。
“昭华任性,望君照拂。”
短短八个字,却似八根淬寒的钢钉,狠狠钉进霍去病的脊椎。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那张薄薄的绢帛在他掌心瞬间化为齑粉。
任性!
何止是任性!
平阳侯府那桩板上钉钉的婚事,长安城里那张针对卫氏、越收越紧的网,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
舅舅卫青远在主力大营,鞭长莫及。
而他,手握大汉最锋利的刀,若不能带回一场足以封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泼天大功,他、刘纁,乃至整个卫氏家族的未来,都将葬送于此!
击溃数万匈奴?不够。
斩杀休屠王?仍然不够!
他需要的,是擒王,更是诛心!
是毁其信仰,夺其神只!
是从精神上,彻底打断这群豺狼的脊梁!
一个无比疯狂,又无比诱人的计划,在他脑中轰然成型。
他眼底深处腾起的火焰,是贪婪,是决绝,是赌上一切的疯狂。
赵破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将军?”
霍去病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下去,全军休整。”
“另,点八百虎贲,一人双马,马蹄裹布,备三日饮水肉干,抛弃所有辎重。”
“一个时辰后,随我出发。”
赵破奴大惊失色:“将军,我们这是要去哪?主力大营那边……”
“不必管。”霍去病打断他,“此战,若胜,一战定河西。若败,我们都回不来。”
他说完,转身看向在角落里安静擦拭匕首的刘纁。
“昭华,明日清晨,我会派一队人,送你回舅舅的主力大营。”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刘纁停下动作,抬起头。
“你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她用的是陈述句。
“是。”霍去病没有隐瞒,“此去,九死一生。”
刘纁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哭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霍去病,我若留在你身边,是什么?”
“……是我的软肋。”他的声音艰涩。
“不。”刘纁摇头,目光清明而锐利,“我不是你的软肋,我是你的铠甲。”
她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纤细的手指,重重点在“焉支山”的位置。
“你此去,是孤军深入,是豪赌。若无功而返,便是冒进之罪。若全军覆没,更是万死难辞。”
“但,”她话锋一转,声音铿锵有力,“若有我这个大汉公主随行,此战便不再是你霍去病的私自行动,而是我大汉皇室对匈奴的远征诏谕!”
“胜,功在社稷,无人敢议。”
“败,有我这个金枝玉叶为你陪葬,天子之怒,亦有转圜余地。”
她回过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带上我,你的赌局,才有真正的分量。”
“我,是你最重要的一枚筹码。”
霍去病的心脏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褪去天真,隐现锋芒的女人。
第一次发现,她从来都不是那个需要被捧在手心的小公主。
许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跟紧我。”
这是妥协,更是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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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长安。
椒房殿。
卫子夫正为太子刘据讲解舆图,心神毫无征兆地一空,一股尖锐的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冰冷。
那是前世,卫氏覆灭前夜,她曾体会过的、彻骨的预感。
她闷哼一声,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
手中讲解舆图的朱笔,“啪”的一声,骤然断裂。
一滴殷红的朱砂,精准地溅落在舆图西北,“焉支山”的位置上,晕开一团刺目的血色。
“母后!”太子刘据吓得小脸发白。
“没事……”卫子夫强撑着,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神魂深处,警钟长鸣。
去病……出事了。
就在这时,影子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内,单膝跪地。
“娘娘,平阳公主府那位,今日又去了红袖招。”
卫子夫的心一沉。
平阳。
影子声音更低:“汝阴侯夏侯颇,随后也跟了进去。此刻,红袖招已经清场。”
卫子夫闭上眼。
断裂的朱笔,尖锐的断口刺破了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
内忧,外患。
一张针对她,针对整个卫氏的网,正在收紧。
而她的外甥,正在用万余将士的性命,为家族博一个未来。
她睁开眼,眼中所有的柔情都已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清明与决断。
“传令红姑。”
“不惜一切代价,护住长公主。”
她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冷得掉渣。
“若夏侯颇敢行不轨……”
“准她,自行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