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把山口染成一片暗红,五座新坟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
坟前的雪被无数双脚踩实了,露出底下掺着碎石的冻土,像块被反复捶打的旧布,皱巴巴地裹着新逝的魂灵。
陈烬一步步走过去,靴底碾过昨天周叛跪出的凹痕,冻土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仿佛是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正从地底往外冒。
他在赵柱的坟前站定。身后的二十四人自动排成一列,影子被夕阳拖在雪地上,像道沉默的墙。
秦狼的佩刀偶尔碰撞着甲片,发出 “叮” 的轻响,在死寂的山口里荡开,像在为逝者计数 —— 一个,两个,五个。
陈烬缓缓跪了下去。膝盖撞在冻土上的瞬间,他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闷响。
“咚”—— 额头重重磕在雪地里,冰碴子顺着发缝往里钻,刺得头皮发麻。
这一声,是给赵柱的。那个总爱揣着半截炭笔的孩子,昨天还在石壁上画火苗,画得满手黑灰,此刻却永远留在了这片冰冷的山口。
陈烬仿佛看见孩子举着炭笔对他笑:“陈先生,你看这火像不像真的?”
“咚”—— 第二下叩拜,额角撞在一块尖锐的碎石上,温热的血瞬间涌了出来。
这一声,是给那两个今早还在加固陷阱的年轻社员。
他们昨天分粮时还抢着把大土豆让给伤员,说 “我们年轻,扛得住饿”,现在却成了陷阱边永恒的沉默。
“咚”—— 第三下,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雪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的花。
这一声,是给那个把最后一块干粮塞进孩子怀里的女眷,是给那个拖着断腿把敌军引向死路的伤员。
他们没留下名字,只留下灶房里没来得及洗的陶碗,和陷阱边染血的草鞋。
陈烬站起身时,额头的血已经糊住了眼睛。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立刻沾满了温热的腥气。右手始终紧紧攥着那半块炭
—— 赵柱最后还攥在手里的那截,炭角硌得手心生疼,却奇异地透着一丝暖意,像孩子残留的体温。
残阳正一点点沉入西山,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斜斜地覆在五座坟上,像一道沉默的屏障,要把这些年轻的生命与这乱世隔绝开来。
“今天我们为‘均粮’流血。”
陈烬的声音突然响起,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穿透暮色的力量。
血珠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点点暗红,“如果日后有人多吃多占,把‘均平’变成少数人的特权,把公社变成新的豪强 ——”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眼睛。
李叔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的伤,刘老的拐杖在冻土上轻轻点了点,孟瑶把赵柱的铜哨攥得更紧了。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周叛身上。
周叛的脸 “唰” 地变得惨白,像被寒风抽走了所有血色。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步,脚腕撞在身后的石头上,却没感觉到疼。
“这血,就白流了!” 陈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惊雷在山口炸响,“变了颜色的公社,不如烧了!”
“烧了” 两个字落地的瞬间,山口的风突然狂卷起来,卷起地上的雪沫和血痕,劈头盖脸地打在二十四人身上。
没人说话,可每个人的耳膜里都像有无数声音在呐喊
—— 那是赵柱没画完的火苗在石壁上燃烧的噼啪声,是石夯刻 “均田” 木牌时凿子撞击石头的脆响,是所有人藏在心底那句 “我只想顿顿吃饱饭” 的执念。
这是一场无声的誓约。不需要歃血,不需要盟书,陈烬额头的血,坟前的冻土,还有那句带着血腥味的话,已经把每个人的骨血都刻在了一起。
周叛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陈烬手里的炭块。那截炭在残阳下泛着暗红色的光,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疼。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因为山口的风,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
—— 陈烬说的 “烧了”,不是赌气的狠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这个能对着战友坟墓磕出鲜血的人,会亲手点燃火把,连同他自己、连同这公社的一切,一起烧成灰烬,也绝不会让 “均平” 二字蒙尘。
陈烬望着远方的群山,暮色正从山坳里漫上来,要吞掉最后一点光。
掌心的炭仿佛还带着少年的温度,提醒着他这团火的来处。
他比谁都清楚,守住这 “不变的颜色”,比打退十次官兵、百次围剿都难。
人性里的贪婪像冬眠的蛇,恐惧像阴沟里的水,软弱像墙头的草,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冒出来,试图浇灭这团火。
但只要这截炭还在,只要这句刻进骨血的话还在,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今天的血、今天的誓,火就灭不了。
最后一缕阳光掠过赵柱的坟头,把那截插在雪地里的炭照得透亮,像颗在暮色里跳动的心脏。
二十四人的脚步声在山口响起,朝着山洞的方向移动,步伐缓慢却坚定,整齐得像一个人在行走。
周叛走在最后,路过赵柱的坟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五座沉默的土堆。
风卷着他额前的乱发,露出红肿的脸颊 —— 那是昨天自己扇的巴掌留下的印子。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快步追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欠的不只是半袋麦饼、五斤土豆。他欠这五个逝者的,是要用一辈子去填的债,是要拼尽全力去守护的、这团不能变色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