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清晨带着露气,二十架连弩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青壮们穿着新缝的麻布甲,手里握着上弦的武器,列队站在空地上,每个人的脸都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
今天是连弩队扩编的日子,按规矩要立誓,陈烬却没像往常那样站在队伍前面,而是让他们转过身,面对着东边的耕作区。
耕作区里,妇女们正弯腰采摘棉花,白花花的棉絮沾在她们的头巾上,像落了层雪。
张婆婆带着几个老人蹲在田埂上,把捡来的麦穗搓成麦粒,动作慢悠悠的,却透着股踏实。石蛋和几个孩子提着竹篮,给地里的人送水,清脆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
“你们要发誓的对象,不是我。”
陈烬的声音在队伍后面响起,不高,却让每个青壮都挺直了脊梁,“是她们,是这片地,是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连弩是用来护家的,不是用来追星捧月的 —— 忘了这一点,再锋利的箭也会射向自己人。”
秦狼往前迈了一步,手里的重剑 “哐当” 插在地上。他没看陈烬,而是望着耕作区里春桃的身影 —— 她正把掉在地上的棉絮一点点捡起来,那是公社过冬的指望。
“我秦狼,” 他 “噗通” 一声跪下,额头紧紧贴着土地,泥土的腥气混着青草味钻进鼻腔,“若护不住她们,护不住这地,就让箭射穿我心口,死无全尸!”
他的声音像山崩,震得周围的树叶簌簌往下掉。青壮们愣了片刻,随即纷纷跪下,二十个声音汇成一股洪流:“若护不住她们,护不住这地,甘受箭穿心口!”
陈烬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些年轻的背影,突然想起石夯堵缺口时的样子。
他弯腰捡起一支竹箭,箭头的羽毛在风里轻轻颤动:“起来吧。誓言记在心里,比说在嘴上管用。”
半年后的一场突袭,让秦狼的誓言成了真。袁绍军的散兵摸到隘口,射出的冷箭直奔正在捡柴的石蛋。
秦狼想都没想,扑过去把孩子压在身下。箭簇 “噗” 地扎进他后背,却被肋骨卡住,没伤到要害。
社员们抬他回山洞时,他还咧着嘴笑,血沫从嘴角溢出来:“这箭认主,知道老子的骨头硬…… 没伤到娃就好。”
春桃给他包扎伤口,手抖得厉害,眼泪滴在他的甲胄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秦狼却拍着她的手:“哭啥?老子还能活五十年,还能护着你们五十年。”
连弩队的誓言还在山谷里回荡时,公社的评理组迎来了个特殊的成员 —— 那个曾经的袁绍军探子。
他加入公社后,跟着张佳庆学打铁,手上磨出的茧子比谁都厚。因为见多了军营里的不公,他看事情总带着股清醒的狠劲。
有次李狗子和王二柱为了谁先使用新镰刀吵了起来,他站在旁边冷冷地说:“在军营里,将军说的就是理;在这儿,理在每个人心里 —— 镰刀是公社的,谁的地熟得早谁先用,这就是理。”
张婆婆把自己那根枣木拐杖递给了他:“你敲过的军棍多,知道啥是规矩。现在该敲敲公道了。”
她让他坐在评理组的首位,自己则搬了个小凳坐在旁边,像座稳稳的靠山。
他第一次独立审案,是处理秦二多领了半勺粥的事。
秦二骂骂咧咧地说 “多大点事”,他却举起拐杖往地上一顿:“秦小兄弟,军有军规,社有社律。半勺粥事小,坏了规矩事大。按《赤火律》,多领的粥要还回去,再罚两个工分。”
秦狼大笑起来:“好!罚得好!老子差点没守住规矩!” 他逼着秦二把粥倒回陶罐,还多罚了自己一个工分,说 “没管好堂弟”。
当探子宣布裁决结果时,山洞里突然响起了掌声 —— 不是稀疏的几下,是所有人都在拍巴掌,连张婆婆都用拐杖敲着地面,像在打拍子。
探子的眼眶红了,他摸了摸手里的拐杖,突然明白张婆婆为什么把这根磨得发亮的拐杖给他 —— 这不是权力,是沉甸甸的信任。
那年冬天,发生了件让评理组犯难的事。石蛋的堂弟小柱子,偷了粮仓里的一把麦粒,想偷偷烤了吃。
被发现时,他手里还攥着半把焦黑的麦粒,脸上沾着灰,像只受惊的小兽。
评理组的老婆婆们都很生气,说要按规矩罚他 —— 扣除他家半个月的工分,还要在山洞前站三天岗。
小柱子吓得直哭,抽噎着说:“俺就是想尝尝…… 俺娘说麦粒烤着吃最香,可俺们家的粮还没分到。”
陈烬正好路过,听见哭声走了进来。他没骂小柱子,只是蹲下来,擦掉他脸上的灰:“麦粒是香,可你知道这一把麦粒能种出多少粮食吗?” 他让张佳庆拿来个陶罐,把小柱子偷的麦粒倒进去,又添了些新的麦种,“跟我来。”
他带着小柱子来到粮仓后面的一小块空地,教他翻土、撒种、浇水。
“犯错不可怕,怕的是不知道错在哪。” 陈烬握着他的小手,把麦粒埋进土里,“等这些麦子长出来,你就知道这把麦粒有多金贵 —— 它能变成一麻袋粮食,能让好多人不饿肚子。”
小柱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每天都跑去看麦子。当嫩绿的麦芽钻出土时,他高兴得拍手。
当麦苗长到膝盖高时,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施肥。
当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弯下腰时,他突然抱着陈烬的腿哭了:“俺错了…… 俺不该偷麦粒,它能长出这么多粮食。”
后来,那块地成了公社的 “教育田”。谁犯了错,评理组就罚他去种一季庄稼。有偷拿布料的,有偷懒耍滑的,甚至有站岗时打瞌睡的,都在这片地里挥过锄头。
他们看着种子在自己手里发芽、长叶、结果,看着汗水滴进土里变成沉甸甸的粮食,心慢慢就变了。
那个偷拿布料的姑娘,后来成了纺织组最勤快的人,织的布总比别人多一尺;那个站岗打瞌睡的后生,后来在一次警戒中第一个发现了敌军,立了大功。
陈烬站在 “教育田” 边,看着新一季的麦浪翻滚,突然对身边的孟瑶说:“你看,土地不光能长粮食,还能长良心。”
孟瑶翻开账册,上面记着每个在 “教育田” 劳动过的人,名字后面都画着个小小的麦穗。
连弩队的青壮们正在不远处训练,竹箭射在靶上的声音闷闷的。
秦狼的吼声混着笑声传过来,他后背的伤疤在阳光下若隐隐若现,像条守护的龙。
耕作区里,妇女们的歌声又响了起来,“麻线长,连着心” 的调子,和连弩的破空声、孩子们的笑声、麦田的沙沙声混在一起,成了伏牛山最动听的歌。
陈烬的 “赤火手记” 上,又多了一行字:“能驯服人心的,从来不是刀剑,是看得见的公平,是摸得着的希望,是看着种子变成粮食的踏实。” 他写完,把炭笔插进土里,像是在播种一个新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