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魏公府邸。
曹操捏着手中一份由兖州密探呈上的粗糙纸张,上面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微微发颤。
那不是刀剑,却比刀剑更让他感到刺痛。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资源越多,担当越多!苛责百姓,是为无德!”
二十四个字,字字如锤,敲打在他心头。下面还有那歪歪扭扭的图画和更加直白的三字谣。
他仿佛能看到,无数个“徐五”和“石头”在田埂间、在窝棚里,传阅着这些“毒草”,眼中那麻木的顺从正被一种清晰的愤怒所取代。
“砰!”
曹操终于压抑不住,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架晃动。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妖言惑众!乱臣贼子!”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他本以为,派孔融前去“教化”,即便不能立竿见影,至少也能暂时稳住局势,将反抗的火苗压制下去。
可赤火的反应太快,太狠,太准!他们没有纠结于具体事件的争执,而是直接拔高到了理念的层面,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他试图转嫁责任的把戏。
这套“权力与责任”的说辞,简单,粗暴,却拥有一种可怕的力量。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统治下资源分配的极度不公,照出了官僚体系的腐败奢靡,更照出了他试图用“大局”、“道义”来掩盖这一切的徒劳。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些宣传品流传的速度和广度。
它们如同瘟疫,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的腹地,不仅在屯田区,甚至在一些郡县小吏和寒门士人中间也引起了议论。
这意味着,赤火拥有着一张极其高效、无孔不入的情报和传播网络——“经纬”系统。这张网,比他想象的更为可怕。
“查!给孤彻查!”曹操猛地转身,对着垂首肃立的程昱和刘晔低吼道,“这些污言秽语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是何人散播?‘经纬’的据点又在何处?挖地三尺,也要给孤揪出来!枭首示众!”
程昱面露难色,谨慎回道:“主公,臣已命人严查。然……此物传播甚广,渠道隐秘,多为底层流窜,追查源头极难。且……若大动干戈,恐……恐更引人注目,反助其传播。”
刘晔也补充道:“赤火此计,意在攻心。其言虽毒,却……却似乎……挠到了一些人的痒处。”他不敢说得太明,但意思很清楚:赤火的话,说出了很多人不敢说的心里话。
曹操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
他在军事上可以与任何敌人鏖战,在朝堂上可以权术制衡,但对于这种无形的、在思想层面发起的进攻,他却有些束手无策。
刀剑可以砍掉头颅,却砍不断思想的蔓延。
镇压?正如程昱所言,可能适得其反,显得自己心虚气短。
辩驳?难道要他这位魏公,亲自下场去和那些泥腿子的谣谚、故事册打笔墨官司?那更是自降身份,落入对方的圈套。
放任不管?那无异于坐视人心流失,统治根基动摇。
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憋闷感,紧紧攫住了曹操。
他意识到,赤火这个敌人,不仅拥有强悍的军事力量和严密的组织,更掌握了一种致命的“思想武器”,能够直接动摇他统治的合法性。
“传令各州郡,严密监控舆情,但凡发现传播此类逆论者,立即收押!但有议论者,严加申饬!”
他最终只能下达这样一道苍白无力的命令,试图用强权构筑一道脆弱的堤坝,去阻挡那已然开始渗透的洪流。
他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心中对赤火的忌惮,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不再仅仅是一场争夺土地和人口的战争,更是一场争夺人心和道统的战争。
而他,在第一个回合的思想交锋中,已然落了下风,陷入了被动。
兖州通往黄河渡口的一条荒僻小径上,夜色浓重如墨。
几道黑影在稀疏的林地间快速穿行,脚步匆忙而警惕,如同受惊的鹿群。
为首的,正是襄邑屯田区的石头,他身后跟着徐五,以及另外十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却带着决绝的屯田客。
徐五喘着粗气,年老的身体有些跟不上,但他的手紧紧攥着怀里那本已经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故事册”。
那册子里的图画和文字,这些日子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声音:留下是等死,向北,才有活路,才有“道理”。
“五叔,快到了,前面有‘经纬’的人接应。”
石头压低声音,搀了老人一把,回头望了望身后那片沉寂在黑暗中的、他们祖辈生活的土地,眼中没有留恋,只有逃离牢笼的决然。
这不是孤例。
在豫州一个破败的乡亭,一名负责征收杂税的小吏,在某个深夜,将官袍和印信整齐地放在案上,只带着几卷书和那份让他辗转反侧许久的赤火“批驳文”,悄然消失在夜色中,目的地是传闻中“吏民较为平等”的中原赤火谷。
在颍川某个寒士的书斋里,几位屡试不第、对时局深感无力的读书人,对着油灯传阅着那二十四字口号,低声激烈地争论着。
“曹公虽雄才,然其治下,豪强日奢,黎民日困,非长久之象啊。”
“观赤火之论,虽质朴,却直指根本。‘权力即责任’,此言振聋发聩!”
“听闻北疆、中原,赤火治下,虽无显赫世家,却少有饿殍,吏治亦算清明……或许,那里才是践行圣贤之道的地方?”
不久后,其中两人便以“游学”为名,踏上了北去的路途。
一条条隐秘的路线,在“经纬”系统的精心编织下,如同黑暗中的毛细血管,将曹操统治肌体中的“养分”——那些不堪重负的农民、失望的胥吏、寻求理想的士人——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北方和中原。
许都的曹操能感觉到这种“流失”。
各地的报告不断送来,不是大规模的叛乱,而是这种悄无声息的人口消散,以及民间那越来越难以压制的、对北方“乐土”的向往和议论。
他加大了关隘的盘查,严惩所谓的“通匪者”,却如同试图用手掌阻挡细沙的流淌,徒劳而无奈。
襄邑事件,如同一道分水岭。
在此之前,许多百姓的苦难是麻木的,是认命的,他们将一切归咎于“命不好”或“天灾”。
曹操的统治,尽管严苛,但在“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大义名分下,仍具有一定的“合法性”。
然而,赤火那精准而犀利的回应,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这层迷雾。
它清晰地指出了一个方向:你们的苦难,根源在于不公的制度和占据权位者的失责!并且,它提供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去处——北方中原以及南方的那片“赤火”之地。
曹操与赤火之间,那条早已存在、却一直未被如此清晰勾勒的鸿沟,此刻彻底显现,并且深深地刻入了天下人的心中。
这不再是简单的军阀混战,不再是寻常的政权更迭。
这是一场关乎由谁来统治,以及为何统治的理念之争。
一边是延续旧秩序,强调尊卑、依靠权术和武力维持的曹魏;
一边是试图打破循环,倡导均平、注重组织和理念建设的赤火。
人心的流向,自此有了明确的方向。尽管前路依然漫长且布满荆棘,但那条通往另一种可能性的道路,已经被无数双渴望的眼睛看见,并被无数双坚定的脚步,踏出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