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公社的控制区域在地理上相隔遥远,气候物产、面临的挑战也各不相同。
但一条无形的纽带,正通过加密的信使、穿梭的联络员以及那份共同的理想,将北疆、中原、江南三地日益紧密地联结起来。
这条纽带,如今也延伸到了新兴的各类学院之间。
位于赤火谷的总部,韩澈和林枫在处理日益繁重的政务军务之余,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各地学院根据自身需求发展出的知识和技术,如果只是孤立地生长,将是巨大的浪费。北疆的牧民可能永远不知道江南如何制造高效的水车,而江南的工匠也可能无从学习中原成熟的基层管理经验。
“知识,也当如粮秣器械一般,互通有无,方能发挥最大效力。”韩澈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提出,“尤其是各地学院初创,更需相互借鉴,避免走弯路。”
林枫对此深表赞同,并补充道:“此举更能强化三地一体之感,让学员们意识到,他们不仅是北疆人、中原人或江南人,更是赤火公社的一员。交流本身,就是最好的认同教育。”
很快,一份由总部签发的建议书被送往三地:鼓励各学院之间,定期交换教材、研究成果摘要、特色课程设置以及优秀学员代表。
起初,这种交流还带着些许试探和生涩。
北疆牧耕学院首先将他们心血结晶的《北疆农牧结合生产手册》的抄本,连同几包那珍贵的耐寒粟米种子,打包送往中原和江南。
中原公仆学院的学员们收到后,对其中“粪肥互用”、“草场轮休”的细节大为惊叹,虽然中原没有辽阔草场,但其体现的“循环利用”、“因地制宜”思想,却对他们在规划公社生产时提供了全新思路。
江南格物学院则对那耐寒粟米种子产生了浓厚兴趣,试图在江南的山地寻找类似环境进行小范围试种。
江南格物学院则将他们绘制的改良水车、脚踏脱粒机的详细结构图,以及那一袋灰扑扑的“胶泥”样品和配方,送往北疆和中原。
北疆的学员看到水车图纸,立刻意识到这或许能解决部分丘陵地的灌溉难题;而中原的水利工程学员,则对“胶泥”表现出极大兴趣,开始试验其用于加固黄河堤防的可行性。
中原公仆学院那本厚厚的《赤火律适用案例精析》和《基层纠纷调解手册》,则成了北疆和江南学员们争相传阅的宝典,里面记录的丰富实例,为他们处理类似问题提供了极有价值的参考。
更深入的交流随之展开。
三地开始定期编写《学院通讯》,摘录各院最新的研究成果、遇到的难题甚至失败的教训。
北疆分享了牲畜越冬防寒的土办法,江南介绍了防治水田蚊蝇瘴气的经验,中原则贡献了组织大规模集体劳动的管理流程。
偶尔,还会有优秀的学员或青年教师被互派交流。
一位中原公仆学院的学员被派往江南,协助当地刚成立的基层政权建立账目管理制度;一位江南格物学院的年轻工匠前往北疆,指导当地铁匠铺标准化生产新型畜力犁铧;一位北疆牧耕学院擅长兽医的学员,则被请到中原,帮助解决一起罕见的牛群疫病。
这种交流并非总是顺利。
北疆的畜牧经验搬到水网密布的江南需要变通,江南的精巧工具在北疆的严寒中可能失灵,中原的律法案例在民族混杂的北疆也需要灵活调整。
但正是在这种碰撞、适应、再创造的过程中,知识的活力被真正激发出来。
陈烬在收到最新一期汇编了三地学院交流成果的《通讯》后,对孟瑶感慨道:“以前我们总想着怎么把粮食、兵器从一处运到另一处。现在看来,把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想法’和‘办法’搬来搬去,有时候比运十万石粮食还管用。这才是真正的活水啊。”
赵将看到江南送来的水车改进图纸已在北疆试用成功的报告,只是淡淡地批注了一句:“效率提升百分之十五。可继续优化齿轮材质。”
但他随即下令,让“经纬”整理一份格物学院目前遇到的所有技术难题清单,准备发给中原和北疆的学院,“看看他们有没有碰巧解决了类似问题。”
知识的溪流开始跨越千山万水,在三地之间潺潺流动。
赤火公社各学院如火如荼的发展,其标新立异的宗旨和务实狂飙的风格,终究不可避免地震动了周边地区乃至更远地域的传统知识界。
一些秉持“正统”观念的儒生士人,先是嗤之以鼻,视其为离经叛道的“匠作之学”、“贱役之术”,继而按捺不住好奇,或为辩驳,或为窥探,陆续有人来到赤火控制区,要求“以文会友”,实则是前来观察乃至论战。
这一日,北疆牧耕学院的试验田边,便来了几位这样的不速之客。
他们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神色矜持中带着审视,为首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先生,姓王,曾是周边郡县小有名气的塾师。
彼时,学院的师生们正围着一架新制成的、利用齿轮组提效的翻车进行实测,记录着不同转速下的提水量数据,争论着齿轮磨损的问题。
泥水沾满了他们的裤腿,手上尽是油污,却个个神情专注。
王老先生见状,眉头紧蹙,忍不住捻须扬声,语带讥诮:“哼!《论语》有云,‘君子不器’。尔等饱读圣贤书之辈,竟终日沉溺于此等奇技淫巧,与匠役厮混,岂不有辱斯文?学问之道,在于明心见性,通达天人,修齐治平!岂在摆弄这木铁之物?”
一位正埋头记录数据的年轻学员抬起头,他原是流落北疆的寒门读书人,如今已是牧耕学院的骨干。
他擦了把汗,不卑不亢地回应道:“老先生此言差矣。我等在此摆弄这‘木铁之物’,为的是能将坡下的水引至坡上旱田,让千百亩庄稼得以灌溉,让万千百姓多得一口吃食。这如何不是‘学问’?若按老先生所言,莫非眼睁睁看着禾苗枯死、百姓饥馑,自己关起门来‘明心见性’,才是学问正道?”
王老先生一时语塞,面皮微红,强辩道:“民食固重,然当由朝廷官府操心!士子当以道德文章教化乡里,匡扶世道人心!”
此时,另一位负责教授基础算学的女教师走了过来,她手中拿着刚才的记录本,接口道:“老先生,教化乡里,匡扶人心,不能空口白话。若无这‘奇技淫巧’增产粮食,百姓食不果腹,何以听你教化?若无这实实在在的水车渠网,旱灾一来,饿殍遍野,道德文章可能填饱肚子?我们赤火公社的学问,首重一条:学问需有益于国计民生!能解决实际问题,能让大多数人过得更好,才是好学问!”
“荒谬!”王老先生身后的一个年轻儒生忍不住反驳,“学问乃天地至理,岂能与穿衣吃饭等量齐观!格物致知,终是为了诚意正心,岂能本末倒置!”
“好一个‘格物致知’!”牧耕学院的院长,一位原本身份不高的实干家,抚掌赞叹,“《大学》有言:‘致知在格物。’何为格物?于我辈而言,便是格这水车之物,致灌溉之知;格这种子之物,致增产之知;格这畜粪之物,致肥田之知!此乃修身之始,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根基!孔子亦云‘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可见真学问正在于此。岂能空谈性命天道,而鄙薄这养民活命之实学?”
这场发生在田埂上的争论,仅仅是一个开端。
类似的情景,随后也在中原公仆学院关于《赤火律》的课堂外、江南格物学院的工坊前多次上演。
赤火的学者和学员们,或许经义典籍的纯熟程度远不及这些传统儒生,但他们手握着一件最有力的武器——实效。
他们能指着丰收的田亩、运转的机器、井然的村落、百姓脸上满足的笑容发问:“请问,您们的道德文章,可能带来这些?”
争论并未立刻分出胜负,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许多前来论战的儒生,在亲眼看到赤火控制区内生机勃勃的景象、感受到那种一切学问皆以“有用”为尺度的强烈氛围后,内心受到了巨大冲击。
有些人拂袖而去,大骂“世风日下,礼崩乐坏”;但也有一部分人,特别是那些出身寒微、本就对现实有所不满的年轻士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渐渐地,一种新的学风在赤火公社的各学院乃至更广的范围内开始形成、扩散。
它不排斥传统经典中的智慧,但坚决反对空谈玄理、脱离实际。它强调“经世致用”,强调学问必须能够解决现实问题,能够富国强兵,能够利济苍生。
教材的编写更加注重实用性,学术讨论的焦点集中于如何改进技术、优化管理、完善律法。
甚至一些原本持批判态度的旧文人,也开始尝试用他们所学的文史知识,帮助赤火社整理文献、编纂地方志、研究历史得失以为镜鉴——这也被视作一种“致用”。
这场与旧学问的碰撞,没有赢家通吃,却成功地催生了一种更具活力、更接地气、也更符合赤火公社实践需求的新学术导向。
它悄然改变着知识分子的观念,也为赤火公社的未来发展,奠定了坚实而富有弹性的思想文化基础。
学问的根须,终于更深地扎进了现实的土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