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烬那套“两步走”、“未来要公有”的理论,像一阵狂风,迅速刮遍了北疆根据地。
在高层,在基层,在田间地头,在工坊军营,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和激烈的争论。
支持者认为社长高瞻远瞩,看到了长治久安的根本;但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亲身经历了地主压迫、刚刚尝到拥有土地甜头的农民出身的骨干和士兵,心里头都结了个大疙瘩。
这疙瘩,在几天后的一次内部会议上,被一个前排的汉子猛地捅开了。
站起来的是王栓柱,脸上刻着日晒雨淋的粗糙纹路,是上个月才带着全村佃户投奔赤火公社的新成员。
他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没顾上会议上的规矩,哑着嗓子就喊了出来:
“社长!俺是个种地的粗人,不懂啥大道理!但俺认死理儿!”他抬起胳膊,露出小臂上一道被地主家恶狗咬伤的旧疤,“当初听工作队说,跟着赤火公社,能把地主的地分了,让俺们有自己的田种,俺连夜就带着媳妇娃子跑来了!为啥?因为俺祖祖辈辈给地主当佃户,收的粮食大半被抢走,娃子去年冬天差点饿死!”
他眼眶红得发亮,声音却越喊越急:
“俺跟着公社的队伍,帮着拆地主的粮仓,帮着丈量田地,夜里都睡不着,就盼着把地契拿到手!现在倒好,地刚分到户,俺连夜在田埂上插了自家的草标,你却说这地将来要‘公有’,不是俺的了?!”
他猛地跺了跺脚,泥点子溅到裤腿上也浑然不觉:
“那俺们抛家舍业跟着公社干,图个啥?!这地要是给了‘公’,俺们不又成了没根的人?社长!你可得给俺们说清楚,咱赤火公社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啊!”
“王栓柱!注意态度!”主持会议的干部皱眉呵斥。
陈烬却抬手拦住了,他的目光落在王栓柱那张满是焦灼和不安的脸上,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理解。
他知道,王栓柱不是故意顶撞——这是新加入公社的农民最真实的恐慌,他们刚从“无田可种”的苦海里爬出来,把分到的土地当成了能救命的浮木。
王栓柱的话像块石头砸进沸水里,会场瞬间乱了。不少和他一样新加入公社的农民骨干都凑在一起嘀咕:
“栓柱这话没说错啊,俺也这么想!”
“俺家那亩地刚下了种,要是收回去,这季庄稼咋办?”
“总不能刚给了希望,又把它收回去吧?”
怀疑的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起来,连一些老队员都皱起了眉。
理论里的“长远目标”,在这些刚摸到土地的农民眼里,成了悬在头顶的担忧——他们怕这好不容易到手的安稳,转眼就没了。
所有人都静下来看向陈烬,等着他给一个能落到实处的说法——不是讲大道理,是能让这些把土地当命的农民真正安心的话。
陈烬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带着困惑的脸,最后停在王栓柱身上。
“栓柱兄弟,”他的声音沉稳得像脚下的土地,能压下所有躁动,“你这一嗓子,喊出了不少新加入公社的兄弟心里的话!咱们赤火公社,就是为了让老百姓敢说话、有话说才建的,自家兄弟的心里话,咋能听不得?”
王栓柱在会上的那番话,像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池塘,涟漪从会议室一直扩散到了各村的田埂上。
赤火公社的工作队员们下村时,明显感觉到空气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分田的欢喜还没散,但底下藏着的不安,像刚冒头的草芽,悄悄往上钻。
工作队员小周走进刚分完地的李家坳,正撞见老农李老根蹲在自家新分到的地里,用手捧着泥土往眼前凑。
老头儿头发花白,背有点驼,却把泥土攥得紧紧的,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小周同志,你快来看!”李老根看见他,赶紧招手,指着地里刚冒芽的麦苗,“这地多肥啊!俺用指甲掐了土,潮乎乎的,保准能长好庄稼!俺爹活着的时候,就盼着能有半亩这样的好地,到死都没盼着!”
小周笑着应道:“老根叔,往后有了这地,日子肯定越来越好。”
“那可不!”李老根直起腰,往远处望,眼里全是盘算,“等麦子收了,俺就把屋前的土坯房翻了,盖三间砖瓦房!给俺家老三娶媳妇用!这地啊,就是俺李家的根,将来传给俺孙子,再传给重孙子,子子孙孙都有地种!”他说着,把手里的泥土轻轻撒回地里,像是在给自家的基业“定根”。
旁边一个刚分到地的年轻人扛着锄头走过来,嗓门亮得很:“老根叔说得对!有了地,咱腰杆都硬了!以前去镇上赶集,连卖肉的都懒得搭理俺,现在不一样了,人家问俺要不要割二斤肉,说俺是‘有地的人’!”
这股子热乎劲儿,在每个刚分了地的村子里都能看见。工作队员们耳朵里灌满了这样的念叨:
“等秋收了,俺就买头小毛驴,省得媳妇天天拉犁!”
“俺要在地里种点西瓜,让娃子也尝尝甜滋味!”
“这地是公社分给俺的,以后再也不用看地主的脸色了!”
欢喜是真的,对公社的感激也是真的。
可每当工作队员试着提一句“将来大家把地凑一起种,或许能多打粮食”,那股热乎气儿立马就凉了。
李老根脸上的笑一下子收了,他拉着小周的胳膊,眼神里满是警惕:“一起种?小周同志,你这话啥意思?地都分到户了,咋还要一起种?”
他下意识地往地里挪了两步,像是要护住这片田,“那地契上可是写着俺的名,按了公社的红印!莫非……真像村里传的那样,以后这地还要收回去?”
旁边的年轻人也皱起了眉:“就是!单干多好,种啥、啥时种都自己说了算!一起种那不就是瞎闹?跟以前给地主种地有啥区别?俺可不想再把自己的地交出去!”
一个挎着菜篮的大婶路过,听见这话也凑过来:“同志啊,不是俺们不信公社,可这地就是俺们庄稼人的命啊!揣在自己手里才踏实!你们是文化人,想法多,可俺们庄稼人,就认‘地是自己的’这个理儿!”
这样的对话,在各个村子里一遍遍地演。
工作队员们带回公社的汇报,说得都是一个事儿:陈烬社长说得没错,农民最盼的就是有自己的地,对“三十亩地一头牛”的日子,是从骨头里盼着的。只要碰一碰“把地交出去”的话头,他们就会立刻竖起防备——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怕再回到没地可种的苦日子。
这“田野的回声”,比会上王栓柱的质疑更实在,也更扎心。
它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将来要走的第二步,要让农民放下“私有”的念头、走向集体,绝不是靠几句话就能成的。那要面对的,是几千年来“土地私有的老规矩”,是农民们刚抓到手的安全感。
这场革命,砸破了地主的枷锁后,还要闯过一道更难的关——改变人心底的旧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