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之上,人山人海。
北疆与荆州联合修建的“赤火渠”竣工典礼,与其说是一场庆典,不如说是一场胜利的宣言,一次对司马懿毒计最有力的回击。
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异的人们汇聚于此,他们中有荆楚之地的水乡农民,有燕赵大地的豪迈工匠,有中原流离失所的难民,也有并州归附的边民。
曾经,他们或许因地域之别、言语之差、先后之分而心存芥蒂,甚至险些被敌人的阴谋拖入内斗的泥潭。
但此刻,他们肩并着肩,目光共同投向那高高的土台,投向台上那个身形并不魁伟,却仿佛凝聚了所有人意志的身影——陈烬。
风掠过原野,卷动着赤色的旗帜,猎猎作响。
陈烬的声音,透过简易的传声装置,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没有激昂的呐喊,只有一种沉淀了智慧与信念的沉静力量。
“同志们!兄弟们!姐妹们!”
他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却眼神明亮的脸。
“这段时间,我们经历了许多。有人在我们耳边散播流言,说关西人抢了河北人的饭碗,说工匠剥削了农夫,说新来的分了老社员的家当……他们甚至,用几斗米、一顶小小的官帽,就想收买我们中的一些人,让他们调转刀把子,对准自己的胸膛!”
台下寂静无声,无数人想起了曾经的困惑、争吵,以及那场席卷每一个角落的“谁是我们的兄弟”大讨论。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陈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司马懿,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骑在我们头上千百年的阶级,他们千方百计地要让我们内斗,就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害怕我们的团结!他们可以依靠武力占据城池,可以依靠权术操控朝堂,但他们最恐惧的,是我们这些泥腿子、穷工匠、放牛娃,有一天会认清彼此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会挽起手来,形成一个他们无法分化、无法战胜的整体!”
“他们可以收买一百个、一千个意志不坚的人,”陈烬的手臂用力一挥,仿佛要将一切阴霾扫荡干净,“但他们无法收买我们千千万万的受苦人!无法收买我们心中对公平的渴望,对尊严的追求!”
他停顿了片刻,让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印在人们心中,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如同历史判决般的声音:
“记住!永远记住!地主阶级的团结,是出于维护他们剥削和压迫的共同利益,是狼与狈为了更多分食猎物而苟合!而我们的团结,是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为了我们的父母不再饿死,为了我们的儿女不再为奴,为了创造一个再也没有人剥削人的新世界!——”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震撼四野:
“这是历史的车轮!是任何阴谋诡计都无法阻挡的,浩浩荡荡、必将碾碎一切旧枷锁的洪流!”
“轰——!”
掌声、欢呼声、呐喊声,如同积蓄了太久力量的火山,轰然爆发,声震云霄。无数粗糙的手掌用力拍在一起,无数双眼睛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就在这雷鸣般的欢呼中,闸门被数名代表着不同地域、不同职业的社员代表合力缓缓拉起。
清澈的渠水,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银龙,欢腾着、咆哮着,冲出闸口,沿着新修的、凝结了无数人汗水与智慧的巨大水渠,奔腾向前,流向远方那片广袤而干渴的土地。
水光潋滟,映照着阳光下那一张张来自天南地北的脸庞。
他们不再有关西、河北、荆楚的标签,他们手上有的满是老茧,有的是被炉火灼伤的痕迹,有的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但此刻,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望着那滋养万物、也象征着希望与团结的渠水,脸上洋溢着的,是同样作为这片土地主人的由衷自豪,是对身边人作为生死与共的同志的深切认同。
水声、欢呼声、历史的车轮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任何毒计都无法湮灭的、走向新生的壮丽乐章。
司马懿的毒计在思想层面被挫败,但陈烬深知,真正的巩固在于建设,而建设的关键在于制定出符合实际、能凝聚人心的政策。
一项关乎所有社员切身利益的重大改革——“工分制”改革,被提上了日程。然而,在赤火社的最高决策会议上,陈烬却压下了一切急于求成的呼声。
“工分,关乎每个人的饭碗,关乎公平,更关乎我们对‘劳动’二字的理解。”陈烬看着与会干部,“在拿出方案之前,我们先要回答几个问题:挖一丈煤,和织一匹布,付出的辛苦如何衡量?在烈日下耕田,和在工坊里打铁,价值又该如何比较?这些问题,坐在这议事厅里,是想不出答案的。”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徐文、卫恒等核心骨干:“准备一下,我们下去。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
第一站,是并州边境的黑水煤窑。
陈烬拒绝了矿上任何的特殊安排,换上粗布短打,提着沉重的矿灯,沿着湿滑陡峭的窑洞,下到了最深处的采掘面。
空气中弥漫着煤尘和汗水的咸腥气,昏暗的灯光下,矿工们黝黑的脊梁在狭窄的坑道里蠕动着,镐头撞击煤层的闷响如同敲打在心脏上。
他与老矿工马六同吃一锅杂粮饭,同喝一个水囊里的凉水。夜里,就挤在矿工们简陋的窝棚里,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疲惫的鼾声。
“计件好,多劳多得,有奔头!”一个年轻矿工抹着汗说,“可遇上煤层硬的时候,玩命干也出不了多少煤,按件算,一家老小就得饿肚子。”
马六咳着痰,声音沙哑:“计时稳当,保底。可也容易养懒汉。有人磨洋工,咱这些实诚人心里憋屈。社长,这工分……难啊。”
陈烬在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煤灰沾满了他的手指和脸颊。
他看到了“计件”对积极性的激励,也看到了它对劳动条件和运气的依赖;他感受到了“计时”带来的稳定,也察觉了它可能滋生的惰性。
第二站,是大型纺织公社。
这里与煤窑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中飘着棉絮,织机咔嗒作响,女工们手脚麻利地穿梭在线轴之间。陈烬坐在纺车旁,耐心地学习接线头,听她们聊天。
“集体劳作热闹,互相能搭把手,遇到难织的布料能一起琢磨。”一个叫春妮的姑娘快人快语,“可有时候也烦,手脚快的总要等慢的,干着急。”
旁边一位沉默寡言的大嫂低声补充:“家里娃娃小,老人要照顾……要是能拿些活计回家,赶完家里的零碎再做,就好了。可社里说,不好管理,也怕有人私藏棉纱……”
陈烬注意到,当提到“家庭计件”时,不少女工眼中流露出了渴望。他记下了集体劳作的优势,也记下了它对个体灵活性的束缚,以及女工们兼顾家庭与生产的实际困境。
两个月里,陈烬的足迹遍布北疆三郡九县。他在田间地头与老农测算不同作物的工时,在铁匠铺里感受打造农具与兵器的强度差异,在水利工地上记录下土方搬运的艰辛。
每个深夜,无论宿在何处,他都会在油灯下,整理厚厚一沓笔记。徐文曾见他对着笔记久久出神,忍不住询问。
陈烬指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记录,轻声道:“徐文,你看。政策写在纸上,是冷的。但它在百姓心里,是热的,是沉的。政策好不好,百姓脸上的笑容和眉头,不会骗人。 我们闭门造车,造出的可能是华丽的战车,却根本不适合我们脚下的崎岖山路。”
基于大量一手资料的《北疆工分制评定细则》最终出台。
它没有一刀切。煤窑采用了“基础计时 + 超额计件奖励”的模式,既保障基本生活,又激励效率;纺织社则探索了“集体定额,超额归己,允许部分工种家庭计件”的灵活方式;农业工分则综合考量土地肥瘠、作物种类、天气影响等因素,设立了浮动系数……
这部充满了“因地制宜”弹性的《细则》,因其几乎照顾到了各类劳动群体的实际状况和合理诉求,一经颁布,便获得了绝大多数社员的由衷拥护。
它不像是一道冰冷的命令,更像是一份凝聚了无数人智慧与汗水的共同契约。
司马懿在邺城收到这份《细则》抄本时,沉默了许久,最终对心腹叹道:“陈烬此举,非争一时之利,乃收百年之心。其根已深,其叶已茂,恐非权谋可轻易撼动矣。”
陈烬用脚步丈量出的政策,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地证明:真正的力量,源于对大地最深沉的感知,对人民最朴素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