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阳羡县,李家村。
秋收刚过,空气中还弥漫着新稻的香气,但李家村的佃农们心头却压着巨石。
地主李老爷今年不仅坚持七成租子,更以“修缮祠堂”为名,欲再加征“奉献粮”。
怒火在沉默中积蓄,最终在一个名叫李四的汉子心中点燃。他性情耿直,臂力过人,深受村中年轻佃户的信赖。
“不能再忍了!”李四在村后打谷场上对聚拢来的几十户佃农低吼,眼中布满血丝,“李老爷这是要吸干咱们的血!咱们一起去找他,不减租,就不交粮!”
长期的压迫与李四的鼓动,让绝望的农民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他们手持扁担、锄头,涌入李家庄园,以人多势众,竟成功将措手不及的李老爷及其管家围困在正堂。
“减租!必须减到五成!”李四用锄头顿着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面对群情激愤的农民和明晃晃的农具,李老爷脸色煞白,不得不当场签字画押,应允了减租要求。
初期的胜利,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耀眼而短暂。
带着“胜利”的狂喜返回村里,队伍却很快陷入了迷茫。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李四凭着血勇带头,却提不出任何长远的打算。
“咱们……是不是该立个规矩?”有人小声提议。
“立什么规矩?租子减了不就行了?”立刻有人反驳。
“李老爷会不会报复?”更多的人开始感到后怕。
组织是松散的,除了对李四个人的信任和减租的共同目标,一无所有。
李老爷惊魂稍定,阴冷的目光便投向了这群“乱民”。他并未立刻调动官府,而是派管家暗中活动。
几石粮食、几句许诺,便轻易收买了村中几个家境稍好、胆小怕事的佃户。他们开始在人群中散布流言:
“李四这是带咱们找死啊!”
“官府马上就来抓人了!”
“跟着他有什么好处?不如各回各家……”
与此同时,李四将李老爷“赔偿”的几袋粮食拿出来分配,因分配稍有不均,立刻引发了激烈的争吵。
“我家出力多,该多分!”
“我家人口多,饿死人了谁负责?”
曾经的战友,为了几斗米争得面红耳赤,几乎动起手来。内部的团结,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就在这内部分裂、人心惶惶之际,县尉带着数十名甲士如狼似虎地扑进李家村。失去了突然性,又缺乏组织和统一意志的农民,在正规武装面前一触即溃。
李四被当场拿下。公堂之上,他试图辩解,却言语混乱,只会重复“减租”二字。李老爷呈上被逼迫签下的“契约”,反告李四“聚众劫掠,胁迫乡绅”。
没有悬念,李四被定为“首恶”,判处斩立决。
行刑那天,秋风萧瑟。李四的人头落地,滚烫的鲜血溅在李家村口的黄土上,迅速被尘埃覆盖。
参与抗租的农户或被杖责,或被罚没家产,村庄重新被死寂和更深的恐惧笼罩。
星火,熄灭了。
李家村的这场风波,如同历史长卷上一个模糊而重复的墨点。
它再次印证了那个残酷的定律:缺乏先进思想指引、缺乏严密组织架构、仅凭一时血勇和朴素诉求发起的反抗,无论开始时多么轰轰烈烈,最终都难以逃脱 “兴起(凭借血气)— 混乱(缺乏纲领与组织)— 失败(被分化或镇压)” 的历史循环。
自发的力量,如同无舵之舟,注定要在旧世界的惊涛骇浪中倾覆。绝望,在一次次的循环中,被加深,被固化。
成都
夜色已沉,偏殿内却依旧亮着灯火。刘备身着一袭素色深衣,独自坐在案前。
他的手中,轻轻摩挲着一领陈旧甚至有些破损的织席,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涿郡楼桑树下,与母亲相依、靠织席贩履为生的岁月。
脚步声轻响,诸葛亮手持羽扇,悄然入内。他看到刘备手中的织席,目光微动,已然明了玄德公心中所念。
“主公,夜已深了。”诸葛亮轻声道。
刘备抬起头,眼中没有主上的威严,只有一丝深切的疲惫与更深的悲悯。他将织席轻轻放在案上,如同放置一段无法割舍的过去。
“孔明,你看此物。”刘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一织席贩履之徒,出身微末,辗转半生,深知民间之疾苦,黎庶之艰难。每一寸席纹,都记得当年手心被草篾割破的痛楚;每一文钱,都浸透着升斗小民的血汗。”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蜀中沉沉的夜色,语气渐渐变得坚定,却又带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慨然:
“北疆陈烬,欲效汤武,行革命之事,推倒重来,其志可叹,其行……却未免酷烈,恐非万民之福。”
他顿了顿,回身凝视诸葛亮,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我,无法如他一般。这汉家天下,纵已千疮百孔,亦是我立身之基、承诺守护之业。”
他走回案前,手指重重按在织席之上,仿佛要将毕生的信念都灌注进去:
“然,我亦不能坐视百姓沉沦!纵在这旧邦框架之内,我也要竭尽全力,为天下黎民,撑起一片能够喘息、能看到些许希望的晴空!”
翌日,一道非同寻常的文告从成都发出,布告蜀汉全境。这道文告没有繁复的辞藻,没有空洞的训诫,其核心,被刘备亲自定名为——《织席诏》。
文告中,刘备以“我本织席之徒,深知民瘼”开篇,情真意切地回顾了民间疾苦,随后颁布了一系列具体政令:
要求各级官吏,必须定期深入乡野,体察真实民情,严禁欺上瞒下。
着力减免不必要的徭役,尤其在农忙时节,不得随意征发民力。
督促地方兴修水利,开垦荒田,并将此作为考核官员的重要标准。
文告的末尾,刘备写道:“…望尔臣工,体我此心,勿以苛政扰民,勿以虚文塞责。使耕者有其食,织者有其衣,则我心慰矣,汉室幸甚!”
这便是蜀汉的浪漫。
它并非赤火那般要彻底焚毁旧世界、再造新乾坤的烈火,而是一种基于主事者个人品德与内在理想,试图在固有的“汉家”框架内,通过自上下的“仁政”与“德治”,将“民本”思想发挥到极致,以实现社会改良的悲壮努力。
它如同在斑驳的旧瓶里,努力装入尽可能醇厚、尽可能多的新酒,带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与一种属于刘玄德个人的、充满人情味的理想主义光辉。
这道《织席诏》,如同一颗投入蜀中的石子,其涟漪开始悄然扩散。它所承载的,是一个从底层崛起的主事者,试图用自己方式回报苍生的、一个关于“旧邦新梦”的浪漫故事。然而,梦想照进现实的路,从来都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