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超市冰柜的冷气扑在脸上时，我正踮脚够最上层的草莓甜筒。
包装纸是熟悉的粉白条纹，印着一只叼着冰淇淋的小兔子，和小学门口小卖部冰柜里的一模一样。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纸壳，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指腹蹭过我的手背，像一块冰落在炭火上，惊得我猛地缩回手。
“抱歉。”
你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冷气冻出来的微哑，指尖捏着最后一支草莓甜筒，在冰柜的白光里转头看我。
超市的暖光，落在你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特别像那年夏天，你蹲在小卖部的树荫里，给我分半支甜筒时的样子。
我盯着你手里的甜筒，喉咙突然发紧。
“你也……爱吃这个？”
话出口才发现，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树叶。
你举着甜筒的手顿了顿，忽然笑了，眼角弯出个浅弧。
“从小吃到大。”你晃了晃手里的甜筒，包装纸上的小兔子跟着颤动，“小时候，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现在……还是觉得。”
收银台的队伍不长，我们并排站着，手里都捏着一支草莓甜筒，包装袋被冷气浸得发潮。
轮到我们付款时，收银员扫完码笑说：
“这甜筒是老牌子了，也就你们年轻人还惦记，昨天有一对老夫妻来买，说孙子就爱这口。”
出了超市拐进街角的休息区时，晚风正卷着梧桐叶打旋。
你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我挨着你在另一头放下购物袋，两只手几乎同时摸向购物里的草莓甜筒。
包装纸被冷气浸得发潮，捏在手里沙沙响，你撕开包装的动作和我竟分毫不差——
指尖先捏住甜筒尖，轻轻转了半圈让奶油更服帖，随即低头飞快地舔了舔边缘。
舌尖扫过那圈摇摇欲坠的奶油，像一只护着糖的小兽，生怕一滴甜落在手上。
我盯着你抬起的脸，舌尖还沾着点白，突然发现自己也在做同样的动作。
“你……”你舔过奶油的唇角还沾着点白，像一只偷吃过的猫，“也这样？”
休息区的路灯刚好亮了，暖黄的光落在我们交叠的手背上，把那两道同步的弧线映得格外清晰。
长椅旁的垃圾桶里，还扔着几个同款甜筒的包装纸，想来是和我们一样，被这口“童年味道”勾到这儿歇脚的人。
“小时候总被我妈骂‘吃相野’，”你用指腹擦掉唇角的奶油，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说谁家姑娘像我这样，舔个甜筒跟护食似的。”
我低头看自己手背上沾的奶油，忽然想起小学时的槐树下，你也是这样替我舔掉边缘的甜，说“掉了就亏了”。
休息区的广播在放晚间新闻，隔壁桌的阿姨正给孙子擦嘴角，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糖。
而我们俩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指尖捏着甜筒尖，仿佛一松手，那些藏在奶油里的旧时光，就会顺着指缝溜走。
这个动作像根针，猝不及防扎破了我心里那层薄冰。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闹，可我们之间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只剩下彼此眼里的惊讶，像两滴落在热石头上的水珠，瞬间炸开。
记忆突然翻涌上来，带着小学门口的槐花香。
那时候的甜筒五毛钱一支，我总舍不得一口气吃完，奶油顺着甜筒边往下滴，滴在手上黏糊糊的，被太阳晒得发腻。
你总抢过我的甜筒，说“笨蛋，要这样吃”，然后低头替我舔掉边缘的奶油，动作快得像一只小兽，却从来没碰过甜筒尖——你说“尖上的奶油最甜，留给你”。
“小时候怕滴手上。”我低头盯着自己的甜筒，奶油在暖光里慢慢融化，顺着纸壳往下淌，“我妈总说，吃个甜筒跟打仗似的，满手都是。”
“我奶奶也这么说。”你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来的同时，用自己的手帕擦掉我手背上刚滴下来的奶油。指尖擦过皮肤时，带着点凉，却烫得我心尖发颤。“她总说，吃甜筒要讲究‘稳准狠’，先舔边，再转着圈吃，最后把甜筒壳咬得咯吱响。”
我攥着手帕，上面印着浅灰色的格子，和你现在穿的衬衫纹路很像。
我突然抬头看你，甜筒的凉气扑在脸上，“小学在东风里小学，三年级三班？”
你手里的甜筒“啪嗒”掉在地上，包装纸散开，奶油沾在锃亮的地板上，像一朵摔碎的小云彩。
你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喉咙，“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你扎俩羊角辫，总被男生抢橡皮。”
这时，保洁阿姨推着扫把过来，看见地上的奶油“啧”了一声，却没立刻清理，只是笑着看我们：
“年轻人聊得投机啊？这甜筒我孙子也爱吃，说跟他同桌分着吃过。”
同桌。
这个词像一块糖，在舌尖慢慢化开，甜得人眼眶发酸。
三年级那年夏天特别热，小卖部的冰柜总在下午就空了一半。
你每天早上会多带五毛钱，等放学铃一响，就往小卖部跑，抢最后两支草莓甜筒。
我们蹲在槐树下分着吃，你替我舔掉边缘的奶油，我把甜筒尖咬下来塞给你——你说过，甜筒尖最脆，像饼干。
“你转学那天，”我捏着手里的甜筒，奶油已经开始融化，滴在手帕上晕开一小片白，“是不是留了一支甜筒在我桌洞里？”
那天我值日，收拾书包时摸到个冰凉的东西，掏出来是一支草莓甜筒，包装纸上用铅笔写着“我去北城了”。
等我追到校门口，只看见一辆绿色的卡车，你扒着后窗朝我挥手，手里还举着一支没吃完的甜筒，奶油滴在袖口上，像一朵小小的云。
“那支甜筒化了，”你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在卡车里攥了一路，想留给你，结果奶油全滴在书包上，被我妈骂了好久。”
我忽然想起那支化掉的甜筒。我把它埋在槐树下，用石头压着包装纸，以为这样就能留住你。
后来，每次路过小卖部，都要多买一支甜筒，放在那棵槐树下，直到有天发现，树下多了个小小的土堆，上面插着根甜筒的纸壳，是你临走时攥过的那支——
我认得，上面有个小小的牙印，是你紧张时咬的。
“我去年回了趟东风里。”
你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装纸，指尖捏着它扔进垃圾桶，动作轻得像在处理什么珍宝，
“小卖部还在，老板头发白了，看见我就说‘你是那个总替小姑娘舔奶油的小子吧’。”
“他也记得我。”我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砸在甜筒上，晕开一小片奶油，“他说‘那个总被抢甜筒的丫头，后来总一个人来买两支’。”
这时，超市的广播在放一首老歌，旋律慢悠悠的，像摇着蒲扇的夏天。
你突然从冰柜里又拿了一支草莓甜筒，撕开包装纸，替我擦掉边缘的奶油，动作和小时候分毫不差。
只是这次，你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像有电流窜过，麻得指尖发颤。
“给你。”你把新的甜筒塞给我，自己啃着我那支快化掉的，“小时候总抢你的，现在换我赔你。”
甜筒的凉气，顺着指尖往上爬，却压不住心里的热。
我忽然想起三年级的雨天，你把伞塞给我，自己抱着书包冲进雨里，怀里还护着两支草莓甜筒。
等我追出去，看见你蹲在楼道里，把化了一半的甜筒往嘴里塞，看见我就笑，雨水混着奶油从嘴角淌下来，说“没化完，还能吃”。
“你后来……为什么不联系我？”
我咬了一口甜筒尖，脆生生的甜在舌尖炸开，像那年夏天你塞给我的那块。
你啃着甜筒的动作顿了顿，喉结动了动。
“搬家时弄丢了你的地址，”你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去学校问，老师说你转学到南城了。我在地图上找了好久南城，觉得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像……像甜筒化掉的速度。”
超市的落地窗外，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草莓甜筒的颜色。
我们并肩走出超市，手里的甜筒在晚风里慢慢融化，这次谁都没急着舔，任由奶油滴在手上，黏糊糊的，却带着种失而复得的暖。
“其实我一直在南城。”我舔掉手背上的奶油，甜腻里混着点咸，“去年在东风里小学的同学群里，看到有人说‘当年总抢甜筒的那小子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别人。”
你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我。
路灯亮了，暖黄的光落在你脸上，把你眼里的光映得很亮。
“群里那个叫‘槐树下’的，是你吧？”你笑了，“我总看你发的动态，看见你说‘今天吃到了小时候的甜筒’，就猜……会不会是你。”
那是我上周发的动态，配了一张草莓甜筒的照片，背景是公司楼下的便利店。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像当年你总在我放学路上等我一样，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等了很久很久。
“前面有家公园，”你指了指不远处的路口，那里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的，很像小学门口的那棵，“去坐坐？我请你吃甜筒，这次买十支，管够。”
我看着你手里快要吃完的甜筒，忽然想起那年夏天，你把最后半支甜筒塞给我，说“等我回来，天天给你买”。
当时以为是小孩子的戏言，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真的等来了这句话。
晚风掀起我的衣角，带着槐花香，混着甜筒的甜。
我们往公园走，手里的甜筒壳被啃得咯吱响，像在为这场迟到的重逢伴奏。
奶油又开始往下滴，这次谁都没舔，任由它滴在手上，黏糊糊的，却甜得人心头发涨。
亲爱的，那一刻坐在槐树下，我们手里还捏着根光秃秃的甜筒壳，晚风里全是草莓甜筒的味道。
我突然懂了，有些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这甜筒的甜，就像你替我舔奶油的动作，就像那年夏天没说出口的“再见”，总会在很多年后，以另一种方式回来，带着满身的甜，撞进怀里。
等明年夏天，我们要不要回去小学门口的小卖部？
我查过了，它还开着，老板说给我们留了两箱草莓甜筒。
这次不用抢了，我们慢慢吃，从日出吃到日落，把这些年没一起吃的甜筒，全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