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单调重复的彩铃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固执地盘旋,敲打着张晓云的耳膜。一下,又一下,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遥远回响,仿佛能穿透千里,落向那个她既熟悉又隐隐担忧的南方小县城。
“嘟…嘟…”
时间在这单调的节奏里被拉扯得有些粘稠。李桂香紧挨着女儿站着,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小小的手机屏幕,似乎想穿透这冰冷的机器,直接看到电话那头侄女张丽的脸。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份混杂着期待和多年积压下来的、对侄女命运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全化作了掌心里的湿濡汗意。
楼道窗外,深圳的夜依旧璀璨。远处写字楼的灯光勾勒出钢铁森林的冷峻轮廓,近处小区花园里新栽的棕榈树影在晚风中婆娑。这片土地充满机遇,也暗藏旋涡。张晓云下意识地挺直了微弯的腰背,指尖无意识摸着手机的边缘。
彩铃声终于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略显嘈杂的背景音,紧接着,一个带着浓厚乡音、气息微促的女声传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喂?哪位啊?”
“姐!是我,晓云!”张晓云立刻应声,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和暖意,仿佛要驱散电话那头可能存在的阴霾。她甚至能想象到堂姐张丽握着那个老旧的固定电话听筒的样子。
电话那头明显地顿了一下,随即,那声音陡然拔高了好几度,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喜:“哎呀!晓云!是晓云妹子!我的天爷!你咋想起给姐打电话了?这长途…贵着呢!” 惊喜过后,是瞬间切换到的小心翼翼的埋怨,透着底层生活对每一分钱的本能算计。
“想你了呗!”张晓云笑着,语气轻松自然,“姐,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爸妈来深圳了!就在我这儿呢!”
“啥?!叔和婶子?!”张丽的声音再次拔高,几乎破了音,背景里似乎还传来什么东西被碰倒的轻微声响,显然是惊着了,“真的假的?他们…他们身体都好吧?咋突然跑那么远?路上多折腾啊!”
“真的!千真万确!”张晓云侧头看了一眼母亲,李桂香立刻凑得更近,几乎是贴在手机听筒边了,脸上满是急切。“爸妈身体硬朗着呢!这不,还有更大的喜事呢!”张晓云的声音里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姐,我生了!龙凤胎!一儿一女!”
“啊——!”电话那头爆发出一声短促而高亢的尖叫,随即被张丽自己死死捂住,变成一连串压抑不住、带着浓重鼻音的激动呜咽,“龙凤胎…龙凤胎!老天爷开眼啊!晓云妹子!我的好妹子!你真有福气!真有大福气啊!恭喜你啊!叔和婶子肯定乐坏了吧?” 声音哽咽着,带着哭腔,那是真心实意地为妹妹高兴,也仿佛在这一刻,透过这巨大的喜讯,暂时冲刷掉了她自己生活里的苦涩。
“嗯!爸妈高兴坏了!”张晓云的眼眶也有些发热,“还有呢,大哥和大嫂也来了,都在深圳,现在一大家子人,热闹着呢!”
“好好好!真好!都聚一块儿了!”张丽的声音带着泪意,却满是欣慰,“叔和婶子该享福了!你也好,志远也好,都是有本事的!不像姐…” 那“不像姐”三个字,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深入骨髓的黯然和自嘲,后面的话含糊地咽了回去。
李桂香听到这里,眉头下意识地蹙紧,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女儿的手臂。
“姐,你别这么说!”张晓云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对了,小希呢?快中考了吧?学习咋样?那孩子从小就聪明!” 她迅速把话题引向张丽生活的唯一亮色和支柱。
提到儿子,张丽的声音瞬间又活泛起来,那份为母的骄傲冲散了阴郁:“小希啊!可争气了!这次模拟考,又是年级前三!老师说,只要最后这两月稳住,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那绝对跑不了!就是…唉,” 那声短暂的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就是孩子太懂事了,从不跟我要这要那的,我这当妈的…” 后面的话又化作了无声的心酸。
“孩子懂事是福气!姐,小希有出息,你这苦就没白吃!”张晓云赶紧安慰,同时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姐,姐夫呢?他…最近活儿多不多?家里都好吧?” 她刻意放轻了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背景里隐约能听到远处模糊的吆喝声和某种机械的声响,像是在某个工地上。这沉默让楼道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李桂香屏住了呼吸,张晓云握着手机的手指也微微收紧。
“他啊…”张丽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不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语速也慢了下来,“还那样呗。有活儿就出去干,没活儿就待着。人…是老实,话少,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不过,”她顿了顿,像是努力在灰暗里寻找一点微光,“上回…上回晓云你打电话来之后,我跟他提了提…好像…是比以前强点了。至少…至少没再…” 后面的话她似乎难以启齿,含糊地带过,“…也知道把工钱拿回来了。就是人闷,一天到晚也说不上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