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谷湿热的风吹拂了一个星期,带着港口特有的咸腥和工业区隐约的烟尘气味。周志远的身影穿梭在启航南越总部和项目受阻的土地审批委员会之间,高效而沉默地疏通着关节。那份“必要的耐心”已经悄然递送出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等待着应有的涟漪。他暂时压下对弟弟公司内部亲缘裙带的隐忧,专注于眼前的僵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上海,许家顶级江景公寓内,却弥漫着另一种焦灼的空气。水晶吊灯的光线冰冷地打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林美娟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保养得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她面前的红茶已经凉透,失去了氤氲的热气。几天过去了,私家侦探那边关于张翠翠的消息,依旧石沉大海。那份被她寄予厚望、期待能掘出致命把柄的调查,迟迟没有回音。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她精心策划却被周健轻易化解的食堂风波。
就在她几乎要失去耐心,拿起手机准备再次催促时,那部加密的手机终于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正是那个期盼已久的号码。
林美娟几乎是瞬间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急切:“说!”
“夫人,”电话那头,侦探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传来,“关于张翠翠的所有社会关系以及她在特区十几年的生活轨迹,已经调查完毕。”
林美娟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结果如何?”
“张翠翠,现年45岁,原籍张家村。”侦探的声音平板地陈述着,“值得注意的是,张家村,正是周氏集团董事长夫人张晓云女士的故乡。张翠翠与张晓云,是同村人。”
林美娟的瞳孔猛地一缩!同村?这层关系……她屏住呼吸,催促道:“继续!”
“张翠翠早年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后改嫁一位王姓男子。该王姓男子在宁波经营一家小型贸易公司。张翠翠在怀孕五六个月时,其王姓丈夫因意外车祸身亡。之后,张翠翠变卖了宁波的房产和丈夫留下的公司,携其母亲以及腹中遗腹女张念安,迁居至特区。”侦探的叙述清晰而冰冷,如同翻阅一份尘封的档案,“在特区期间,张翠翠进入一家中型纺织企业担任会计,工作稳定,直至去年因照顾年迈母亲(其父亲数年前已过世)及女儿升学考虑,才辞职迁居上海浦东,目前正在筹备一家小型餐饮店铺。其经济来源清晰,无非是工资积蓄、变卖资产所得以及少量理财收益,生活轨迹简单清晰,社会关系也相对单纯,没有发现任何涉及违法或不道德行为的记录。这十几年,她们母女及老人(指其母),就是如此相依为命,平淡度日。”
侦探的陈述停止了。电话两端陷入短暂的沉默。林美娟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昂贵的皮质外壳里。没有惊天丑闻,没有见不得光的过去,没有可供利用的致命弱点。只有一场意外丧夫的悲剧,一个单亲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女儿和赡养老人的艰辛故事,简单得……近乎苍白。
“你确定?”林美娟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千真万确?没有任何遗漏?”
“千真万确,夫人。我们动用了所有资源,交叉验证了所有信息源。张翠翠的经历,就是千千万万普通底层女性挣扎求生的缩影。”侦探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一种调查结束后的笃定。
“……”林美娟沉默了,一股巨大的失望和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她精心布置的陷阱,她寄予厚望的掘地三尺,最终只挖出了这样一个平凡甚至可以说有些悲情的故事?这让她如何甘心?如何撼动被周健严密保护起来的张念安?
“好的,我知道了。”她最终吐出这几个字,声音有些发涩,带着挥之不去的挫败感。
挂断电话,林美娟将手机重重地丢在沙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客厅里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妈?怎么样?查到了什么?”许薇的声音从旋转楼梯上传来,带着急切和期待。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匆匆跑下楼,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妆容却是精心修饰过的,眼线浓重,唇色艳丽。
林美娟睁开眼,看着女儿那张明艳却透着浮躁的脸,心中那股烦躁更盛。她指了指沙发对面:“坐下。”
许薇不明所以,依言坐下,急切地追问:“是不是查到张念安她妈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还是她那个死鬼爹有问题?”
林美娟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恶意和期待,只觉得一阵无力。她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种严厉的疲惫:“查到了。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一个普通的单亲妈妈,死了丈夫,卖了家产,带着孩子和老娘在特区打工十几年,养活一家人。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许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失望和不信,“不可能!那周健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她凭什么?”
“不然呢?”林美娟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地刺向女儿,“普通人家的人生,谁不是这样简单甚至乏善可陈?难道非得是惊天动地的丑闻才合你心意?许薇,你醒醒吧!”
许薇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严厉斥责弄得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和不服。
林美娟站起身,走到女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从未有过的沉重:“薇薇,你真的想嫁给周健吗?”
“当然想!”许薇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就给我把心思从这些歪门邪道上收回来!”林美娟的声音斩钉截铁,“靠挖别人祖坟、搞臭别人名声来达到目的,是最下作也最没用的手段!周健是什么人?他看不上这种伎俩!他看得上的是真正有实力、有内涵、能与他并肩的女人!”
她指着许薇脸上那浓艳的妆容:“你看看你自己!整天无所事事,心思都花在怎么打扮得花枝招展、怎么算计别人上!你会计证是拿到了,可有什么用?躺在抽屉里生灰吗?从今天起,不许再化这种鬼一样的浓妆!女子以气质淡雅、举止得体为美!给我把妆卸了,明天开始,立刻、马上去给我找工作!”
“工作?”许薇有些懵,“去…去周氏启航集团?”
“想都别想!”林美娟断然否决,“你这种心态,这点经验,直接去启航?你是想让周健更讨厌你吗?还是想让启航的人看你笑话?给我去找一家中等规模、管理规范的公司,从基层会计做起!踏踏实实积累经验,学本事!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许薇撇撇嘴,显然很不情愿。
“还有!”林美娟的语气不容置疑,“收起你那副高高在上、全世界都欠你的嘴脸!女人要懂得柔和,懂得进退!和往常一样,约周健吃饭、见面,姿态放低点,聊点有营养的东西,别整天就知道盯着张念安!更重要的,你得想办法跟他妹妹周雨搞好关系!那丫头现在护着张念安,你以为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张念安会装可怜?你放下身段,真心实意地去接近周雨,让她看到你的好,你的改变,这比你搞一百次张念安都有用!”
“周雨?”许薇想到周雨那张清冷疏离的脸和对张念安明显的维护,就觉得头疼,“她怎么可能跟我搞好关系?”
“这就是你的不对!”林美娟恨铁不成钢,“你衣服扬着脸,一副‘我是公主尔等皆是贱民’的样子,谁会愿意跟你亲近?这些道理,这些手段,你必须学会!否则,你永远也走不进周健的心里,更走不进周家的门!”
林美娟严厉的话语像一盆冷水,浇在许薇头上。她看着母亲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张了张嘴,最终没敢再反驳,只是不甘心地低下了头,手指用力绞着昂贵的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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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同指间沙,无声滑落。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在蓝月谷湿热的季风和上海繁华的霓虹中悄然流逝。
南越启航公司的项目,在周志远亲自坐镇疏通和周志强的具体操持下,几经波折,终于磕磕绊绊地落地生根,开始产生效益。然而,项目成功的背后,公司内部那由血缘和姻亲编织的藤蔓,非但没有被清理,反而在两年相对安稳的运营中,扎得更深,缠绕得更紧。周志远当初的警告——“志强,等这个项目尘埃落定,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他们分开”——仿佛被遗忘在了蓝月谷潮湿的空气里。
周志强并非没有尝试。他曾数次小心翼翼地与妻子林妍提及,暗示将妹妹林雅或妹夫顾城调回国内总部或轮换到其他国家的分公司,理由冠冕堂皇:拓展视野、丰富经验、平衡集团人才结构。然而,每一次,都被林妍以各种温柔却不容置疑的理由挡了回来。
“雅雅刚熟悉这边财务系统,现在调走,新来的人接手多麻烦?”
“顾城负责的技术模块还在关键期,他走了项目进度怎么办?”
“都是一家人,在一起互相照应不好吗?志强,你是不是不信任他们?”
“还是说……二哥对我们家亲戚有意见了?”
林妍温婉的话语,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不解,却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周志强的行动。他性格中本就存在的优柔寡断,加上对妻子的几分迁就和惧内,让他在这件事上步步退让,最终彻底妥协。两年过去,南越启航的核心管理层,依旧是林家姐妹和顾城这铁三角,牢牢把控着财务、项目执行和关键技术环节。周志强的努力,如同投入深潭的枯叶,没有激起一丝改变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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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滨海湾金沙酒店顶层的露天酒吧。璀璨的灯光将这座花园城市的夜景映照得如同星河倒悬。一场汇集了东南亚区域数位商界精英的晚宴酒会正进行到微醺时刻。
周志强端着酒杯,与几位相熟或新结识的大佬谈笑风生。香槟的泡沫在杯壁滑落,气氛轻松而热烈。酒酣耳热之际,一位与周家颇有生意往来、以眼光毒辣着称的陈姓船王,拍了拍周志强的肩膀,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人听清:
“志强老弟啊,启航在南越这两年做得风生水起,老弟功不可没!不过话说回来,”陈船王话锋一转,眼神里带着一丝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笑意,声音压低了几分,却依旧清晰,“老弟你也是真放心啊!把那么一大摊子事业放在南越,自己时常还要飞新加坡、跑国内……弟妹林妍那么漂亮又能干,替你坐镇后方,真是贤内助,劳苦功高啊!这份信任,啧啧,老哥我是自愧不如啊!”
话语听起来是恭维周志强夫妻情深、信任有加,夸赞林妍美貌能干。但在场都是人精,那“真放心”、“贤内助”、“劳苦功高”几个词,在特定的语境下,尤其是在周志强南越公司管理层构成并非秘密的圈子里,其潜台词不言而喻——你周志强心真大,就不怕后院起火?就不怕你老婆和她娘家人,把你的南越公司变成林家的自留地?
周围几人脸上都露出了微妙的笑意,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周志强。
周志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端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一股混合着尴尬、难堪和隐隐怒气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陈船王的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两年来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将他最不愿面对、却又心知肚明的隐忧和妻子的强势,赤裸裸地摊开在众人面前。
他勉强扯动嘴角,试图维持风度,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得体的回应。璀璨的灯光落在他僵硬的脸上,映出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狼狈与无力。蓝月谷那盘根错节的藤蔓,终究还是蔓延到了这狮城的繁华夜色之下,成为圈内人茶余饭后心照不宣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