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嘴深处,闹中取静的周氏庄园主楼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晨曦透过帘隙,在昂贵的红木书桌和波斯地毯上投下几道冷冽的金线。
周志强坐在宽大的皮椅里,身体微微前倾,眉头习惯性地拧着,眼神里是惯常的、对猎物走向最后一步的审视与掌控。他指间把玩着一枚冰冷的金属打火机,发出细微的“咔哒”声。“茂悦那边刚来的消息,林妍彻底疯了,砸了套房,人……伤得不轻,送医院了。”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周志远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身体姿态更为放松,但眼神深邃如古井。他端起面前的红茶,浅浅啜了一口,目光平静地落在弟弟紧绷的侧脸上:“那就看林妍自己怎么决断了。给她指的路,她选了最极端的一条。南越的股权,她签或不签,结果都一样。区别只在于,是体面地拿那八千万走人,还是被债务彻底压垮后,由法院强制执行。” 他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结局,冰冷而确定。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张晓云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两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汤清亮,热气袅袅。她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将周志远的茶盏轻轻放在他面前,又将另一盏递给周志强。她抬起眼,目光在丈夫周志远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声音温柔却清晰:“志远。”
周志远闻声抬头,看向妻子。张晓云穿着一身素雅的米白色羊绒衫,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衬得眉眼温婉。她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有恳求,也有不忍:“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把人逼到绝路。一个女人,怀着孩子,走到这一步……也挺不容易的。” 她的话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柔软的悲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冰冷坚硬的气氛里漾开一圈微澜。她是在劝自己的丈夫周志远。
周志远看着妻子眼中的担忧,深邃的眼眸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他伸手轻轻覆上她放在托盘边缘的手,指尖传来她微凉的体温。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眼神传递了一丝安抚。张晓云感受到丈夫掌心的温度,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但眼中的忧虑并未散去。她看了一眼旁边脸色依旧凝重的周志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重新陷入沉默,茶香在空气中静静流淌。周志远端起茶杯,目光平静地掠过弟弟,最终落在窗外庭院里一株在寒风中依旧苍劲的古松上。
就在这份沉静即将弥散开时——
嗡!嗡!嗡!
周志强放在红木茶几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在深色木纹的映衬下亮得刺眼,上面跳动着三个字:仁和医院。
周志强的动作瞬间凝固。端到一半的茶停在唇边。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时间点,医院打来的电话意味着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放下茶盏,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划开了接听键,并按下了免提。他需要让书房里的人,尤其是二哥,听到。
“周志强先生?”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声,语速很快,带着医院急诊特有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权威,“这里是仁和医院妇产科抢救室!您太太林妍女士正在抢救!”
“抢救室”三个字像重锤砸下!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周志强的瞳孔还是骤然收缩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连一直平静无波的周志远,端着茶杯的手指也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地扫向茶几上正在通话的手机。
电话里的声音继续传来,清晰而冰冷,如同手术刀划过空气:“病人情况非常危急!她全身多处挫裂伤,失血量很大,更关键的是情绪极度激动导致子宫剧烈收缩!胎心监护显示胎儿严重宫内窘迫,生命体征极不稳定!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但孩子……孩子很可能保不住了!”
“保不住”三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寂静的书房!周志强的下颌线绷得像一块生铁,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大人呢?林妍情况怎么样?”
“林女士目前生命体征暂时维持住了,但她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极度狂躁,完全无法沟通!嘴里一直在说胡话,无法配合治疗!” 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急切,“现在需要立刻进行紧急清宫手术!必须家属签字!她的父母我们暂时联系不上!周先生,您是她丈夫!请您务必马上亲自过来签字!时间就是生命!请尽快!” 电话被匆忙挂断,留下一串忙音,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嘟嘟嘟……”
忙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书房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刚才那杯茶的温热香气仿佛瞬间冻结。
周志强握着手机,保持着接听的姿势,一动不动。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片铁青。他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愤怒、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钝痛。那个孩子……终究还是没能保住。这个结果在他出手的那一刻或许就已预见,但当它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到来,砸碎在林妍身上,也砸在他面前时,那种冰冷的冲击力依旧超出了预期。
周志远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底与红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的一声。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曦的光线里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他走到周志强面前,目光沉沉地落在弟弟那张失血般的脸上,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留下,处理集团后续。医院,我去。”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无谓的安慰。一句“我去”,斩钉截铁,如同定海神针。周志强猛地抬眼看向二哥,嘴唇动了动,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此刻二哥去,是最合适的。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血淋淋的结局。
周志远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书房门口,步伐沉稳有力,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深色羊绒大衣的衣摆在他身后划开一道冷硬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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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医院,妇产科抢救区。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消毒水、血腥气以及某种药物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冰冷的走廊和金属推床映照得一片死寂。各种仪器的报警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曲令人心慌的交响。
周志远在院方高层和保镖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穿过嘈杂混乱的急诊大厅,直接进入通往抢救区的内部通道。他步伐很快,深色大衣的下摆带起一阵冷风,所过之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他皮鞋踏在光洁地面上的、规律而沉重的回响。
抢救室厚重的感应门无声滑开。一股更浓重的血腥和药味扑面而来。里面的光线比走廊更亮,也更冷。
一张抢救床被围在中央。床上的人,正是林妍。
周志远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瞬。饶是以他的定力,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心脏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林妍躺在那里,身上盖着染血的白色被单,露在外面的手臂、脖颈、甚至半边脸颊,都布满了被玻璃或其他锐物划出的深深浅浅的血痕,有些伤口还在往外渗着细小的血珠。她的长发被汗水和血污黏成一缕缕,散乱地贴在惨白如纸的脸上。那张曾经明艳张扬的脸,此刻瘦削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呈现出一种濒死的灰败。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瞳孔涣散,毫无焦距,空洞地睁着,直勾勾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被痛苦和疯狂彻底掏空的躯壳。她的嘴唇在不停地翕动,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呓语,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钱……我的钱……给我钱……还给我……”
“南越……公司……我的……不能卖……谁也别想拿走……”
“爸爸……救爸爸……医院……钱……要钱……”
“错了……我错了……老公……志强……我错了……救救我……”
她无意识地挥舞着那只没有被输液针束缚住的手,动作虚弱却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狂躁,试图抓住什么,又像是在驱赶无形的恶魔。手背上满是凝结的血痂和青紫的针眼,新缠上的绷带很快又被渗出的鲜血染红。
“血氧在掉!血压不稳!准备强心针!”
“镇静!再推一支安定!动作快!”
“家属来了没有?!签字!立刻签字!”
医生和护士急促的命令声在她周围响起,各种仪器的导线和管子缠绕在她身上,冰冷的金属和塑料触感与她的体温形成残酷的对比。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代表胎儿心跳的那条曲线已经变成了一条令人绝望的直线,另一条代表母体心率的线则剧烈地上下波动着,发出刺耳而单调的报警音。
周志远的目光,越过忙碌的医护人员,精准地落在林妍那张扭曲、绝望、布满血污的脸上。她口中不断重复的“老公……志强……我错了……”,像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耳膜。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坚冰雕刻的面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而汹涌的暗流——是冰冷刺骨的审视?是尘埃落定后的漠然?还是对弟弟此刻处境的思量?
他迈开脚步,沉稳地走到抢救床边,脚步声在嘈杂的抢救室里清晰可闻。主治医生立刻拿着手术同意书和笔迎了上来,语速飞快地解释着紧急情况和手术风险,每一个字都带着死亡的重量。
周志远没有看医生,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林妍脸上。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手,此刻稳稳地接过了医生递来的笔和同意书。冰凉的金属笔杆触碰到他的指尖。
林妍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涣散的目光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试图聚焦在床边这个高大的身影上。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倒映出周志远那张在惨白灯光下如同神只般冷峻、也如同裁决者般漠然的脸(她此刻神志不清,可能将高大的、有压迫感的身影误认为丈夫)。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破碎的呓语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哀求:“老公……志强……救……孩子……我的孩子……救救他……求你……” 眼泪混合着血污,从她深陷的眼眶里汹涌而出,在她惨白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浑浊的痕迹。她无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眼前的人,那只布满伤痕和血污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
周志远看着林妍眼中那最后一丝微弱、疯狂、濒死的乞求,看着她被血污和泪水模糊的脸,看着她腹部盖着的、象征着彻底失去的被单。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关节绷得发白。钢笔那坚硬冰冷的金属笔帽,深深硌进他的掌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抢救室里只剩下仪器尖锐的鸣叫和林妍绝望的呜咽。
下一秒,周志远移开了目光。他不再看林妍那张被绝望彻底吞噬的脸。他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手中那份冰冷的手术同意书上。纸张光滑,印刷体字迹清晰而冷酷。
他抬起握着钢笔的手。笔尖悬停在“家属签字”那一栏上方,墨色的尖端凝聚着一滴沉重的墨珠,在惨白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黑色血液。
没有犹豫。
笔尖落下,在光滑的纸面上划开一道冷硬、流畅、不带丝毫颤抖的墨迹。
“周志远”。
三个字,力透纸背,如同最终的判决,签在了这份宣告一个未出世生命终结的文件上。墨迹未干,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出冰冷而决绝的气息。他将签好的文件递还给医生,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刚签署的只是一份普通的商业合同。他最后看了一眼抢救床上那个彻底陷入昏迷、被药物强行压制住狂躁的女人,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充满血腥与绝望的抢救室。皮鞋踏在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