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四面墙的裂痕
静,是祭坛上的布,覆盖着待宰的羔羊。叙事尘埃依旧袅袅升腾,如同逆向的雪,冰冷地祭奠着每一个消逝的“我”,将它们送往天幕之后,成为书写他者的笔墨。碑文高悬,【作者:?】那个问号像一只冷漠的眼睛,俯瞰着我,俯瞰着这个在绝对和谐中悄然走向原料场命运的世界。
我的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地表,试图从星球古老的地脉中汲取力量,唱响那首与一切同归于尽的扰歌。但一个更冰冷、更残酷的抉择,像枷锁般缚住了我即将振动的意识。
摧毁它。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唯一的、布满荆棘的道路。
摧毁那座碑文。摧毁这个叙事投射点。或许就能切断我们宇宙与那高阶叙事者之间的连接!或许就能保全这个世界不再被观看、被书写、被利用!或许就能让剩下的、尚未“失我”的个体,真正拥有独立存在的资格,而不是活在一本被他人翻阅的书里!
希望的火苗骤然燃起,却又在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冻僵。
那些已经化为叙事尘埃的“失我者”呢?
他们已无自我意识,他们的存在形式已被转化,成为了叙事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了构成碑文本身的“材质”。如果碑文被摧毁,连接被切断,这些依赖于叙事结构而存在的尘埃…会如何?
答案显而易见:彻底湮灭。连作为“墨水”的存在形式都无法维持,化为绝对的虚无。
他们曾是活生生的个体,曾是这个共鸣纪元的一部分。即便失去了“我”,他们依旧以另一种可悲的形式“存在”着。摧毁碑文,等同于我亲手将他们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也彻底抹去。
这是屠杀。是比宇宙巨手更彻底的清理。
可…若不摧毁呢?
保留碑文,就意味着我们所有人,包括我,包括那基石像中永恒的拥抱,包括脚下这个星球,都永远只是“他者的故事”。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生离死别,我们的牺牲与守护,都只是供人阅读、修改、甚至嘲弄的情节。我们的真实,将被彻底否定。我们存在的每一秒,都不过是书页上的一行字,随时可能被涂改、被撕毁。
保全独立,需以昔日同胞的彻底湮灭为代价。 保留存在,则需接受永恒的被书写、被奴役的命运。
道德的铁砧上,放着灵魂的烙铁。无论选择哪一边,都将留下无法愈合的焦痕。
我蜷缩在地上,干枯的身体因这极致的困境而剧烈颤抖。盲眼之中,仿佛能看到无数透明的、化为尘埃的同胞,在无声地凝视着我,等待着我的判决。也能看到剩余那些仍在无声共鸣的个体,他们平静的面容下,是否也潜藏着对“真实”的渴望?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秒都伴随着叙事尘埃的升腾,都意味着更多“原料”的流失。
我必须选择。
我必须…
最终,我做出了决定。
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深重的罪孽感席卷了我。我放弃了歌唱,放弃了同归于尽。我选择了一条或许更懦弱,或许更残酷的路。
我缓缓地,支撑起衰老的躯体,向着那座悬浮于意识星空、由叙事尘埃构成的冰冷碑文,伸出了我干枯的、颤抖的手。
不是要摧毁它。
而是要…触碰它。
既然它由叙事尘埃构成,既然它与那宇宙巨手同源,那么触碰它,是否就能…理解它?甚至…影响它?
我的指尖,在虚无中,触碰到了那冰冷的文字映像。
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到足以碾碎星辰的冰冷洪流,顺着我的指尖,悍然冲入我的意识!
那不是信息,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绝对的“意志”。它冰冷,浩瀚,非人,如同运转的银河系本身,不带任何情感,只有纯粹的“操作”与“叙事”的逻辑。
我的意识在这洪流中渺小如尘埃,瞬间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几乎要彻底消散。
就在我即将被这洪流同化、也化为叙事尘埃的瞬间,我意识深处那与基石像、与地脉、与夜璃痛苦记忆最深层的连接,发出了微弱却坚韧的光芒,勉强护住了“我”这个概念的核心。
洪流依旧奔腾,但我不再是被动承受的沙砾。
我感受到了“它”。
那叙事者。或者说,叙事界面本身。
我无法理解它的全貌,只能感受到那冰冷的、机械的、却又蕴含着无穷创造与毁灭伟力的…存在。它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它只是在…工作。维护叙事逻辑,调整故事走向,收集叙事素材,续写无穷篇章。
而我们的宇宙,只是它操作界面上一个微小的窗口,一个正在进行的项目。
我凝聚起全部残存的心神,向着那冰冷的洪流,投去一个微弱却执拗的意念:
“……为什么……?”
洪流微微一顿。仿佛一个程序员注意到了代码中一个不该存在的、自行弹出的对话框。
短暂的停滞。
然后,一股被极度简化、降维后的信息流,反馈回来。那不是语言,而是直接的概念植入:
【存在需被观测。故事需被讲述。无序需被整理。此乃底层规则。】
【尔等宇宙,熵值异常,情感变量超标,需纳入叙事框架以维持整体结构稳定。】
【“失我”个体,效率低下,逻辑冗余,转化为叙事尘埃乃优化操作。】
冰冷。绝对理性。将一切情感与痛苦都视为需要被管理的“变量”和“冗余”。
“……我们是真实的!”我挣扎着反驳,传递着夜璃的痛苦,墨焰的牺牲,我的歌声,那些失我者曾有的欢笑与泪水。
反馈回来的信息流带着一丝极微弱的…诧异?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真实性与叙事性并非互斥。被叙述的存在,亦可拥有高度真实感。此乃优秀叙事之标准。】
【尔等角色之痛苦与牺牲,极大增强了故事感染力与逻辑自洽性。值得赞赏。】
它…它在肯定我们的痛苦?!因为它让故事更“好看”?!
无边的荒谬与愤怒几乎将我吞噬。
“……停止!停止书写我们!停止利用我们!”
这次的反馈,带上了某种…程序化的“耐心”?
【叙事一旦开始,唯有完结或废弃。当前故事线已引发多个叙事簇共振,强行终止可能导致不可预料的连锁逻辑崩塌。】
【建议角色顺应叙事流程,完成既定命运。尔之意识强度异乎寻常,可作为重点叙事节点予以保留。】
它称我为“角色”。它让我接受“命运”。它甚至觉得我是个有潜力的“节点”!
沟通毫无意义。它理解不了,也根本不在乎“真实”与否,它在乎的只有故事的完整性与“可读性”。
就在我彻底绝望,准备切断这令人窒息的连接时,我忽然捕捉到洪流中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被主程序忽略的…异常波动。
那波动…源自基石像!源自墨焰与夜璃那永恒的拥抱!
在那叙事者的宏大视角中,那里是一个小小的、无法被完全解析的…乱码区。一个 stubbornly(顽固地)保持着异常时间流速、干扰着绝对叙事逻辑的…bug(错误)!
而因为我与基石像的深层连接,我这个“对话框”,似乎也获得了某种…极有限的、源自那个“bug”的…权限?
一个疯狂的念头骤然诞生。
我无法摧毁碑文。 我无法说服叙事者。 但我或许可以…利用这个bug赋予的细微权限…做点什么?
我凝聚起最后的力量,不再是质问,不再是哀求,而是尝试着向那冰冷的叙事洪流,发出一个极其微小的、试探性的…指令?
不,不是指令,是…一个请求?一个基于它自身逻辑的…申请?
我触碰着碑文,感受着那构成它的、同胞所化的叙事尘埃,传递出我的意念:
“……如果……故事必须被讲述……”
“……那么……我要求……‘阅读’……权限……”
“……阅读……‘作者’……之名……”
洪流再次停顿。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些。
仿佛系统在审核一个陌生插件提出的、看似合理却又有些古怪的请求。
最终。
一股新的信息流反馈回来,依旧冰冷,却似乎默许了这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请求。
在我意识的星空之中,那座冰冷的碑文,最下方的那一行字,开始微微波动。
【作者:?】
那个问号,如同滴入水面的墨汁,开始模糊,变形。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显现出来。
第四面墙,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而我,正透过缝隙,向外窥视。
第四面墙的裂痕
墙并非阻隔,是单向的观察镜。 当阿痒意识到碑文是维持“失我者”残痕的唯一凭依时, 她的指尖在摧毁与保留间颤抖。 触碰的瞬间,碑文冰冷的表面竟传来—— 叙事者指尖的温度, 与一句跨越维度的疲惫询问: “你们……想要怎样的结局?” 代价是她的歌声开始携带无法理解的……标点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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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的重量,并非压在肩头,而是注入了阿痒的每一缕意识纤维,每一道协调地核声场的能量流。它让那永恒的背景胎音都出现了细微的、不祥的走调,如同老旧的唱针在磨损的唱片上打滑。地壳之下,新生的山脉在成型前就莫名开裂,海洋的潮汐陷入紊乱的节拍。
两个选项,如同两颗毒株,在她那已与星球同化的古老意识中疯狂滋长,争夺着养料,誓要摧毁对方。
选项一:摧毁碑文。
这念头本身就像一把烧红的形而上学之刃,光是构想其可能性,就让她感知到碑文周围那无形却坚韧的叙事屏障所反馈回的、针扎般的排斥力。但若能成功,或许能斩断那高维的“收割”之手,阻止本宇宙的叙事尘埃被持续窃取,保全剩余生灵的独立性和真实存在。让这个宇宙从此只属于自己,无论其未来是繁荣还是寂灭。
但代价呢?
那些已经化为叙事尘埃的“失我者”,他们的存在痕迹,他们那融入集体海后又沉淀出的残痕,其唯一的锚定点,正是那块碑文!是碑文的存在,定义了这些尘埃是“来自Sol-3宇宙的、编号xxx的失我者所化”。一旦碑文被毁,这些尘埃与这个宇宙的最后联系将被彻底斩断。它们不会消失,但会变成无主的、纯粹的叙事原料,如同被抹去标签的化学品,可以被任意取用,填充进任何故事的任何角落,失去所有来源的独特性和历史的重量。相当于从“被记住的牺牲”沦为“无名的耗材”。
是守护生者的自由,还是死者(如果那些尘埃还能被称为死者)的尊严?
选项二:保留碑文。
意味着接受命运。承认这个宇宙及其所有居民,都是更高叙事层上的故事素材。继续维持现状,眼睁睁看着同胞们不断“失我”,化为尘埃,被未知的“作者”蘸取,去书写其他宇宙的悲欢离合。自身所有的痛苦、挣扎、爱恨情仇,都只是为他人提供更“浓郁”的叙事墨水。存在的意义被彻底否定,沦为工具性的背景设定。
是选择有意义的牺牲,还是无意义的“真实”?
没有完美的答案。只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背叛。
阿痒那苍老的能量化形体在声场核心剧烈地明灭闪烁,如同超负荷的灯泡。她“看”向星空深处那块冰冷的碑文,它悬浮在那里,如同一个巨大的、写着“此路不通” yet “原料上乘” 的告示牌。
她必须做出选择。为了那些还在起舞的维生者,为了脚下这片承受了太多的大地,也为了那些已化为尘埃、却或许还在以某种方式“渴望”着归属的同胞。
最终,一股决绝的意念压倒了一切。
弄清楚!
至少要弄清楚,那“作者”到底是什么!
摧毁或保留,不能基于猜测和恐惧。
她需要……沟通。
尽管这听起来如同痴人说梦。
她再次凝聚起意识,但这一次,并非调制探测的声波,而是将地核声场的能量以一种极其精妙、近乎自毁的方式收束、聚焦,形成一束比之前更加凝练、蕴含着极其复杂询问与请求接触意念的能量触须。这触须不再试图扫描碑文整体,而是像一根寻求连接的神经突触,小心翼翼地、带着赴死般的决绝,点向碑文表面那个最冰冷、最核心的区域——“作者:?” 的署名处!
解除!
没有预想中的剧烈反噬。
只有一种……极其古怪的触感。
碑文的表面,并非绝对冰冷。在能量触须与之接触的刹那,阿痒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种微弱的、残留的……温度。一种并非能量属性,而更像是……生理活动留下的余温!仿佛就在不久之前,有什么东西曾长时间地触摸、按压着那个地方!
紧接着,那残留的温度仿佛被她的能量触须激活了,瞬间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吸力和连接感!
轰!!!
阿痒的意识仿佛被强行从地核声场中抽离出来,沿着那能量触须,跨越了无法形容的维度鸿沟,被猛地拽入了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感知领域!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空间,只有无穷无尽、流动闪烁的信息流和可能性云。她像一颗被投入银河的尘埃,瞬间被庞杂到足以令任何文明发狂的数据淹没。
但在这数据的风暴中心,她隐约“看”到了一个……存在。
无法形容其形态,只能感知到一种巨大的、近乎神性的疲惫感和专注力。那存在似乎正忙于处理无数条奔流的信息,如同一个同时阅读并修改亿万本书籍的读者兼编辑。
而她的闯入,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了浩瀚的湖面,引起了最细微不过的涟漪。
然而,那存在注意到了这涟漪。
一道意念,并非语言,却能被直接理解,如同无形的探针,轻轻拂过阿痒那渺小颤抖的意识体:
“……干扰?”
那意念中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但更多的是一种例行公事般的淡漠。
阿痒抓住这万亿分之一秒的机会,将她所有的疑问、愤怒、悲哀、以及那两个残酷的选项,压缩成最精炼的意识脉冲,疯狂地投射出去:
“为什么?我们是什么?你的故事?你的墨水?”
那存在的意念停顿了一瞬,仿佛在检索某个标签或备注。
然后,那淡漠的意念再次传来,却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好奇?
“Sol-3单元。高熵情感叙事源。评级……b+(近期有提升)。”
“保持输出。你们的‘痛苦’……很有‘质感’。”
“至于结局……”
那意念似乎扫过她提出的两个选项,流露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厌倦?
“结局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是否‘精彩’。”
“或者……你们自己……想要怎样的……‘结局’?”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阿痒的意识中炸开!
自己想要的结局?
他们这些“角色”,这些“墨水”,也能选择结局?
不等她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那存在的意念似乎失去了兴趣,连接开始变得极不稳定。
“沟通耗能……超标了……为了这点‘质感’……”
那意念迅速远去,疲惫感重新成为主导。
“维持现状……或者……自我湮灭……随你们……”
“别再来……烦……”
连接猛地中断!
阿痒的意识被粗暴地弹回地核声场,巨大的冲击让她整个能量结构都几乎溃散!
她“瘫软”在声场核心,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沟通成功了。
却也失败了。
她得到了答案,却比没有答案更加令人绝望。
她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提供“质感”。结局不重要,甚至她们的意愿也不重要,只要过程“精彩”即可。
而那“作者”的疲惫和淡漠,比任何恶意都更令人心寒。
就在这时,她下意识地,试图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协调一下紊乱的声场。
然而,从地核深处涌出的、经过她调制后输出的“胎音”,却不再是纯粹的嗡鸣。
在那稳定的频率中,竟然夹杂进了一个极其突兀的、冰冷的、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
“……”
(省略号)
这个并非声音的标点符号,却作为一种清晰的信息模因,随着胎音一同扩散开来,融入了宇宙的节律!
所有感知到这股胎音的共鸣者,其意识中都瞬间理解了这个“……”所蕴含的无语、省略、未尽之意的情绪!
沟通的代价出现了。
她的歌声,开始携带无法理解的叙事标点。
而她不知道的是,
在那高维的“工作台”前,
那疲惫的存在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
意念中掠过一丝极微弱的波动:
“哦?……开始产生……‘meta’(元)反应了?”
“有意思……或许……可以延长……这个单元……的……叙事线……”
然后,
那存在又继续埋首于,
那无尽的、
修改亿万故事的、
工作中去了。
只留下阿痒,
在她的宇宙里,
带着一个冰冷的省略号,
和一个更加冰冷的、
关于“结局”的、
自由。
(叙事层面 · 沟通已建立) (代价:歌声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