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皮革碎片紧贴着掌心,那凝固的血痂仿佛还带着兄长最后的热度,灼烫着她的皮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皮革另一面那些扭曲、断续的刻痕,如同鬼画符般嘲弄着她的理智。云知微的指尖在血污覆盖的线条上反复摩挲,试图从这微小的、染血的残片中榨取出父兄用生命掩藏的信息。是地图?是密文?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符号?每一个可能的猜想都带来更深的寒意和更尖锐的刺痛。
窗外,夜风呜咽着掠过祠堂的飞檐,发出如同鬼泣般的低鸣。云知微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惊恐地扫向那扇半开的窗户!方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后颈,让她汗毛倒竖!是谁?沈砚?还是三皇子派来的爪牙?他们看到这片碎片了吗?
巨大的危机感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药瘾残留的眩晕。她几乎是扑向窗户,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将窗扇死死关上,插上早已锈蚀的插销!做完这一切,她才背靠着冰冷的木窗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祠堂内死寂得可怕,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和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不行!这里太危险了!这片碎片绝不能留在此处!
她挣扎着爬起,攥紧那片染血的皮革,踉跄着冲出祠堂。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吹得她单薄的麻衣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偌大的云府,此刻如同巨大的坟墓,处处透着死寂。白日里还有零星的下人走动,此刻却连巡夜的家丁都消失了踪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绝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像一抹游魂,在空荡的回廊和庭院间穿行。父亲的书房?不行!那里是沈砚经常出入之地。她的闺房?更不行!及笄礼后,那里早已不再安全。偌大的将军府,竟无一处角落能容下这染血的秘密!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
最终,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了灵堂。只有这里,守着父亲棺椁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庇护感。守灵的下人早已不知去向,连青霜也不见踪影。偌大的灵堂,只剩下白烛垂泪,映照着乌沉沉的棺木,和她孤零零的身影。
她蜷缩在冰冷的蒲团上,背靠着父亲的棺椁。那坚硬的木头硌着她的脊骨,带来一丝冰冷的真实感。她摊开手,油灯的光晕再次笼罩那片染血的皮革碎片。这一次,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袖口沾了冰冷的茶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碎片上干涸的血污。血迹一点点化开,露出下方皮革更清晰的纹理和刻痕。
线条依旧扭曲难辨,但在擦拭掉一些深褐色的血痂后,碎片边缘一处细微的、近乎被磨损掉的标记,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像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残缺的船锚图案!船锚?海?!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父亲虽是戍边大将,但云家祖籍闽南,世代与海打交道!兄长云峥失踪前,最后的消息也是从东南沿海传来!难道…这残片上的线条,是海图?是海岸布防?!
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顺着脊椎窜遍全身!她猛地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只染血的手拼尽最后力气指向祠堂时,口中似乎还嗫嚅着一个模糊的音节,当时她悲痛欲绝未曾听清,此刻回想起来,那音节…像是“海”?!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片残破的皮革,是某种至关重要的海防图的一部分…那么父亲和兄长的死,就绝不仅仅是边关恩怨那么简单!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是足以颠覆朝堂、倾覆江山的滔天巨浪!而云家,不过是这巨浪拍击下,最先粉身碎骨的那块礁石!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卷入深渊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那片小小的皮革,尖锐的断口再次刺入掌心的旧伤,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中惊涛骇浪的万分之一。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灵堂外传来,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云知微浑身一僵,瞬间将染血的皮革碎片塞入贴身内袋,心脏狂跳如鼓槌!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受惊的幼鹿,死死盯住灵堂那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会是谁?沈砚?还是…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青霜端着一个小小的红漆托盘,小心翼翼地探进身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氤氲的白气在冰冷的灵堂里格外显眼。
“小姐…”青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躲闪,不敢与云知微对视,“您…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奴婢…奴婢熬了点安神的莲子羹…您用一点吧?”她端着托盘的手,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
云知微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青霜的脸上,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青霜躲闪的眼神,紧绷的身体,指尖那异常用力的泛白…这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那碗汤羹散发出的、过于浓郁的莲子甜香,此刻闻在云知微饱受药瘾折磨的鼻腔里,竟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腻味。
“放那吧。”云知微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没有看那碗羹,目光依旧锁在青霜脸上。
“是…是…”青霜如蒙大赦,连忙将托盘放在云知微身侧不远处的矮几上。放下托盘时,她的手似乎因为紧张而微微抖了一下,碗里的汤羹轻轻晃荡,一滴汤汁溅落在红漆托盘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青霜,”云知微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青霜的身体猛地一颤,“你跟着我,几年了?”
青霜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回…回小姐,奴婢八岁进府,如今…如今已十年了。”
“十年…”云知微缓缓重复着,目光扫过青霜身上那件半旧的藕荷色比甲,那是去年她生辰时自己赏的料子做的。“十年主仆…云家待你如何?”
青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小姐待奴婢恩重如山!老爷、夫人、大少爷…待奴婢都极好!奴婢…奴婢…”她哽咽着,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磕头。
“起来吧。”云知微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汤羹凉了,你端下去吧,我没胃口。”
“小…小姐…”青霜抬起头,脸上布满泪痕,眼中充满了挣扎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您…您多少用一点吧?您身子…”
“我说了,端下去!”云知微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
青霜浑身一哆嗦,不敢再言,慌忙起身端起托盘。就在她转身欲走,身形微侧,宽大的袖口被灵堂里穿堂的风微微拂起的刹那——
云知微的瞳孔骤然缩紧!
昏黄的烛光下,青霜那截露出袖口的手腕内侧,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痕迹,如同针尖般刺入了她的眼帘!那痕迹的形状…像是一枚被火焰燎过边缘的、小小的狼牙印记!
轰!
云知微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三皇子腰间那枚森白的狼牙坠饰!羊皮卷上血渍印出的狼牙轮廓!书房外听到的“边关不能再出第二个云峥”!还有此刻,青霜手腕上这如同烙印般的暗红痕迹!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枚小小的狼牙印记,狠狠地、残酷地拼凑在了一起!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一直以为青霜只是胆小怕事,却从未想过,这个从小陪伴自己长大、自己视若姐妹的贴身丫鬟,手腕上竟烙着仇敌的印记!她是谁的人?何时被收买?父亲书房里的松烟墨…祠堂暗格里的毒药瓶…甚至父亲每日的饮食起居…这其中,又有多少是经由这双看似温顺的手?!
巨大的背叛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云知微的咽喉!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四肢冰冷麻木,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她只能死死地盯着青霜仓惶离去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灵堂外的黑暗中,如同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披着人皮的恶鬼。
灵堂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白烛燃烧时油脂滴落的细微声响,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叹息。那碗被遗弃在矮几上的莲子羹,还在散发着袅袅的热气和甜腻的香气,此刻却像是一碗精心调制的毒药,散发着无声的嘲讽。
云知微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缓缓移向父亲那口乌沉沉的棺椁。冰冷的棺木无声矗立,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压在她的心上。巨大的悲恸、滔天的恨意、刺骨的背叛、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那枚藏在贴身内袋里、染着父兄鲜血的皮革碎片带来的、足以压垮整个王朝的重量…所有的一切,如同沉重的枷锁,一层又一层地套在她的身上,将她死死钉在这冰冷的地狱里,动弹不得。
她张了张嘴,想哭,想喊,想质问这苍天为何如此不公!可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她空洞的眼中奔流而出,滑过冰冷麻木的脸颊,一滴滴砸落在身下冰冷的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水渍,在摇曳的烛光下,慢慢扩散,扭曲,最终映照出她苍白如鬼、泪流满面却发不出任何声响的绝望倒影。
灵堂角落的阴影里,那碗被遗弃的莲子羹,碗沿内侧,一点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白色粉末,正悄然融化在温热的汤汁里,消失无踪。而灵堂外更深沉的夜色中,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透过窗棂的缝隙,无声地注视着里面那个蜷缩在棺椁旁、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