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倾,抽打着云府祠堂的青石阶。云微跪在父亲灵前,雨水早浸透了素白孝服,寒气刺骨,却比不上心头半分。棺椁森然横陈,尚未封盖,父亲云崇山灰败的面容在长明灯幽微的光下浮沉,唇角那抹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像一道永恒的诅咒,刻在她眼底。三日前那个雨夜,父亲枯槁的手死死攥住她,喉间咯咯作响,蘸着自己的血在冰冷的青砖上写下“勿信沈”——最后一笔尚未落定,沈砚宽大的袖袍拂过,猩红字迹便只剩模糊一团暗影。
祠堂外,沉重的脚步声踏碎雨幕。
沈砚来了。
他未撑伞,墨色锦袍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挺拔的轮廓。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角和下颌不断滚落,脸色在檐下灯笼的昏光里显出骇人的苍白,唯有一双眼,深如寒潭,穿过雨帘和缭绕的线香烟气,牢牢锁住她。他一步步踏上湿滑的石阶,靴子踏破积水,每一步都像踩在云微已然碎裂的心上。
“云微。”他的声音被雨声冲得沙哑破碎,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云微缓缓站起身,湿透的孝衣沉甸甸地坠着她。她没回头,只盯着父亲冰冷的遗容,指尖死死掐入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灵前香炉里,三炷线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猩红的光挣扎着熄灭,升起三缕绝望的青烟,袅袅散入祠堂阴冷的空气里。
“滚。”一个字,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冰冷如墓穴里的风。
沈砚在她身后三步处站定。雨水从他额发不断滴落,砸在冰冷的砖石上。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比外面的惊雷更令人窒息。忽然,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不是婚书,不是锦盒,而是一枚金饰——形制粗犷,带着一种被烈火强行熔铸又仓促打磨的扭曲感,边缘残留着一点未曾褪尽的、令人心悸的暗红铁锈痕迹。那是箭头熔成的。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它,也冲刷着那凝固的暗红。
“以此为聘。”他将那枚染过血、熔于火的箭头金饰,轻轻放在云崇山冰冷的棺椁边缘,紧挨着老人凝固着痛苦与不甘的脸。“沈砚求娶云微。”
“聘?”云微猛地转过身,苍白的脸上迸出凄厉的笑,眼中却烧着地狱般的火焰,“沈砚!我父尸骨未寒,血书未干!你哪来的脸面,在我云氏列祖列宗面前,在我父亲灵前,提‘聘’字?!”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撕裂雨幕,带着泣血的控诉,“是你!是你与三皇子密谈,断我父生路!是你夺我云家《织经》,焚之于火!是你袖手旁观,看他云府被封,看我无枝可依!如今——”她猛地指向棺椁边缘那枚冰冷突兀的金饰,指尖因极致的恨意而剧烈颤抖,“你竟用染血的箭头熔成这腌臜之物,来聘我?!你是要聘我,还是要用我父兄的血,铸一个羞辱我云家的牢笼?!”
她胸口剧烈起伏,孝衣下早已藏好的冰冷匕首滑入手心。那森冷的触感给了她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她一步步逼近沈砚,雨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脸上肆虐。“看着我父亲!”她嘶吼着,匕首的寒光在昏暗的祠堂里一闪,“告诉他!你凭什么?!”
沈砚站在原地,身形笔直,像一柄插在暴雨中的孤剑。他没有辩解,没有躲闪,任由她的恨意如冰冷的雨鞭抽打在他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云微无法理解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痛苦与绝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蜿蜒如泪,却比泪更冷。
就在云微的恨意攀至顶峰,手中匕首几乎要失控刺出的刹那,沈砚忽然动了。他猛地伸手,不是夺刀,也不是格挡,而是极其迅疾地探向棺椁边缘那枚金饰,想要将它收回。
晚了。
云微的指尖,已先一步触到了那冰冷的、带着雨水湿意的金属。
就在触碰到金饰的一瞬间,一股极其细微的、近乎幻觉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指尖。那粗粝的、被强行熔铸打磨的表面上,竟有几道极深、极用力的刻痕!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指尖顺着那凹痕的走向摸索下去——那是三个字,深深刻在冰冷坚硬的金属里,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力道,穿透了熔铸的痕迹,穿透了冰冷的雨雾,狠狠撞进她的感知里:
**护微微。**
那字迹的转折,那“微”字最后一点因用力过猛而带出的深深凿痕……那是刻在她骨髓里的记忆!是她幼时无数次趴在兄长云澈书案旁,看他批注兵书、绘制舆图时,熟悉的笔锋!是兄长每次离家征战前,揉着她头顶发髻,带着笑意唤她“微微”时的温柔印记!
“护微微”!
兄长?!
云微脑中轰然炸开一片空白,所有的恨意、控诉、冰冷的杀机,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兄长气息的三个字彻底冻结、粉碎。她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棺椁上。匕首“当啷”一声脱手坠地,在积水的砖石上溅起刺耳的声响。
她猛地抬头,那双被恨意烧红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骇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脆弱,死死盯住沈砚的脸。雨水冲刷着他,他唇色白得吓人,深潭般的眼眸里,那浓稠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这……”云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甚至无法完整地问出一句话,只是死死攥紧了那枚冰冷的金饰,仿佛要把它嵌入自己的骨血里,“这字……是谁……”
沈砚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他死死盯着她手中紧握的金饰,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深不见底的痛楚,有秘密即将被撕裂的恐慌,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他猛地向前一步,沾满雨水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抓向云微紧握金饰的手腕!
“给我!”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云微从未听过的、濒临崩溃的急迫。
他的指尖冰冷刺骨,带着雨水的湿滑,猛地攥住了云微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腕骨瞬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云微猝不及防,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几乎撞进他湿透冰冷的怀里。那枚带着兄长刻痕的金饰,在她因惊骇而松开的指间滑脱!
冰冷的金属,带着“护微微”那刻骨铭心的凹痕,翻滚着,在潮湿的青砖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发出几声清脆又沉闷的声响。
就在它即将静止于一片水洼的瞬间——
一道惊雷撕裂墨黑的苍穹,惨白的电光如同巨神的利斧,瞬间劈开了祠堂内压抑的昏暗!刺目的光芒,精准无比地、分毫毕现地照亮了那枚静静躺在浑浊水中的金饰,照亮了它被熔铸扭曲的形体,照亮了边缘那抹刺眼的暗红锈迹,更照亮了刻痕深处,那三个字旁边,紧挨着的、两个更细小、更深沉、几乎被熔铸痕迹掩盖的篆刻小字——
**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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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如牢笼,困住祠堂内外的两个人。**
>云微的世界在“兄安”二字闪现的刹那彻底崩塌。兄长安在?这箭头熔铸的金饰是兄长的遗物?为何会在沈砚手中?他为何要熔掉它?又为何刻上“护微微”?父亲临终的“勿信沈”与兄长的“兄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在她脑中疯狂搅动。她失魂落魄地僵立原地,指尖残留着金饰冰冷的触感和沈砚方才那近乎绝望的抓握带来的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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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去捡那枚暴露在积水中的金饰。他挺直的背脊在雷光中投下沉默而孤绝的影子,湿透的墨袍紧贴着他,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青砖上,也砸在云微死寂的心湖。他缓缓抬手,抹去脸上冰冷的雨水,动作僵硬而缓慢。那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上,一道狰狞的灼伤疤痕赫然在目——正是那夜抢夺《织经》残页时,被火舌舔舐留下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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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侧过脸,视线似乎落在棺椁中云父灰败的遗容上,又似乎穿透了棺木,望向更遥远、更黑暗的虚无。薄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淹没在滂沱雨声中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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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外,暴雨倾盆,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