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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烧,满室金红,鸾凤喜帐沉沉垂落,却压不住这婚房内弥漫的冰冷死寂。云微微端坐喜床边缘,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繁复沉重的赤金凤冠压得她颈骨生疼,也压不住心口那柄藏在嫁衣内衬里的、更沉的匕首。它贴着肋骨,冰寒刺骨,是她踏入这深渊唯一的依仗。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沈砚进来了。

他身上浓郁的酒气混着夜雨的湿冷一同涌入。云微微垂着眼,只看见他墨色锦袍的下摆,沾着几点深褐泥泞,步步靠近。那双曾执笔批注兵书、也曾于雨夜拂去她父亲棺椁上落叶的手,此刻正撩开帐幔。帐上垂落的金丝流苏拂过她的脸,带来一阵细微而令人作呕的痒。

“夫人。”他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带着酒意熏染的微哑。

云微微猛地抬眼。烛光跳跃在他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那双深潭般的眼,此刻也正沉沉地看着她,里面映着两簇小小的、跳跃的烛火,却照不进一丝暖意,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稠墨色,仿佛要将她吸进去,碾碎。

她没应声,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冷冷刮过他每一寸轮廓。这张脸,曾在上元夜灯火阑珊处让她误认恩人,也曾在她书房撕毁《女诫》时展露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更在父亲停灵之夜,被烛火映照着与三皇子在廊下密谈……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碎裂又重组,最终凝成父亲临终时,用尽最后力气在染血的被褥上写下的那三个狰狞血字——“勿信沈”。那个未能写完的“砚”字,被沈砚不动声色地用袖角彻底抹去,只留下一个猩红刺目的断口,如同她此刻的心。

沈砚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与冰冷,目光扫过紫檀圆桌上那对流光溢彩的鸳鸯合欢壶。壶身细长,双颈交缠,金银两色壶嘴,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该饮合卺酒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伸手取过那只代表新妇的金色酒壶。

云微微的心跳骤然擂鼓。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软肉,几乎要刺出血来。她看着他执起金壶,动作从容不迫,将其中澄澈的酒液缓缓注入两只小巧的玉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晃,映着烛光,像流动的蜜糖,散发着醇厚的酒香,掩盖了内里致命的秘密——她亲手抹在金色壶嘴内壁的“鹤顶红”。那是她从母亲遗下的妆奁深处翻找出的、尘封多年的剧毒。只需一滴,穿肠烂肚。这杯酒,是她为自己选的断头台,也是她为沈砚掘下的坟墓。

沈砚将注满毒酒的金杯递到她面前。

云微微没有立刻去接。她抬起眼,再次对上他的视线。婚房内死寂无声,只有红烛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如同某种倒计时的催命符。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她缓缓抬手,指尖冰凉,微微发颤,伸向那杯盛着死亡的琼浆。指尖触碰到温润的杯壁,寒意却顺着指尖直冲头顶。就在她即将握住酒杯的刹那——

沈砚的手腕猛地一翻!

动作快如鬼魅。

他手中那只属于他自己的银杯,竟以毫厘之差,精准地撞开了云微微即将接过的金杯!

“叮”一声极其清脆的玉器碰撞声,在死寂的房中炸开。

金杯脱手,毒酒泼洒而出!

琥珀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尽数倾泻在铺着大红锦褥的喜床上。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锦褥上深色的酒渍迅速晕染开一大片,像一块丑陋的、迅速溃烂的伤疤,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甜腥气。

云微微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他知道了!他竟知道她下毒!

惊骇如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他如何知晓,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藏在嫁衣内衬里的匕首被她猛地抽出!冰冷的刀锋划破嫁衣内里,带出几缕断裂的金线。寒光乍现,映亮了她眼中汹涌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疯狂。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沈砚的心口狠狠刺去!

“沈砚!你该死——!”

刀刃破空,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然而,预想中利刃刺入血肉的滞涩感并未传来。

沈砚竟不闪不避!

他只是在她扑来的瞬间,猛地侧过身体。

“噗嗤!”

匕首撕裂锦缎的声音清晰得可怕。冰冷的锋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左肩的衣料,深深扎了进去!

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墨色锦袍,顺着匕首的血槽蜿蜒流下,一滴,两滴,沉重地砸在脚下的猩红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几乎发黑的暗红。

剧痛让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闷哼出声。但他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却如同铁钳,纹丝不动,阻止了她因惯性而将匕首刺得更深。他低头看着她,额角因剧痛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烛光下苍白如纸,唇边却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复杂、极其苦涩的弧度。

那笑容,混杂着痛楚、了然,甚至还有一丝……云微微无法理解的、近乎绝望的释然。

“咳……”他压抑不住地呛咳起来,喉结剧烈滚动,一丝暗红的血线终于从他紧抿的唇角溢出,蜿蜒而下,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迅速晕开。那不是肩伤的血,那色泽更深沉,带着不祥的气息。

鹤顶红!云微微脑中轰然炸响!他替她喝了那杯毒酒!他竟替她喝了那杯毒酒!他方才撞开她的酒杯,自己却喝下了那杯属于她的、下了“鹤顶红”的毒酒!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那疯狂刺出的一刀所积攒的所有恨意与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得干干净净。她握着匕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匕首还深深插在他的肩窝,温热的血不断涌出,浸湿了她的手指,粘腻滚烫。

沈砚的身体晃了晃,支撑不住般单膝跪倒在地毯上。他一只手仍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指缝间不断有暗红的血渗出。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杂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一缕黑发狼狈地贴在额前。他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因剧毒和剧痛而蒙上了一层水光,却依旧死死地、直直地望进云微微惊骇欲绝的眼底。

烛火在他眼中疯狂跳跃,明灭不定,映出濒死的灰败,也映出一种云微微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怆的执拗。

“呵…”他扯动染血的嘴角,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护…微微…”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云微微心上!

她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脑中一片空白!

护微微?护微微?!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那个被沈砚熔铸成金饰、她曾在雨夜提亲时摸到过刻痕的箭头!那个她一直以为只是他故弄玄虚的“护微微”刻痕!此刻,竟从他染血的唇中吐出!

那根本不是他的标记!那是…那是兄长云珩的遗物!是兄长最后留下的、未曾说出口的遗言!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沈砚身上?!为什么他此刻要说出这三个字?!

“你…你说什么?!”云微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尖叫出来,握着匕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柄。巨大的混乱和一种灭顶的恐惧感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抽回匕首,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想从他眼中找到答案。

就在她手腕微动的瞬间——

沈砚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染血的手,猛地用力一拉!

不是推开她,而是将她的手,连同那柄深深刺入他肩窝的匕首,更狠、更深地,往自己的血肉深处,推了进去!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他齿缝中溢出,他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几乎要扑倒在她身上。更多的血,汹涌地涌出伤口,瞬间染红了她半幅嫁衣的衣袖,那刺目的猩红,滚烫得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他抬起头,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唇边的血迹刺眼得惊心。那双被剧毒和剧痛折磨得涣散的眸子,却在这一刻爆发出最后一丝清明而灼人的光,死死锁住她,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确认,一种要将她灵魂都刻印进去的力度。

“这疤…”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目光艰难地扫过自己左肩那被匕首二次重创、血流如注的伤口位置,声音低哑如濒死的兽鸣,“…像…像你…兄长吗?”

像…你兄长吗?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却如同五道九天惊雷,接连不断地狠狠劈在云微微的头顶!

她脑中“嗡”的一声巨响,眼前骤然一片血红!兄长的脸,父亲临终的血书,沈砚肩头涌出的滚烫血液,还有那柄被她亲手送入他血肉深处的匕首…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疯狂地旋转、撞击,最终定格在父亲棺椁前,那卷染血的西夏军报空白页上,被磷粉灼烧后显出的、兄长云珩被俘西夏时留下的最后一行暗语:

“肩中淬毒箭,烙痕为囚印…若见同伤者…信他…护微微…”

信他…护微微…

信他…护微微…

“轰——!”

云微微只觉得整个世界在眼前彻底崩塌、粉碎!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就在沈砚面前。那柄曾承载着她所有恨意的匕首,此刻依旧深深插在他的肩窝,刀柄被她的手和他染血的手共同覆盖着,温热的血顺着她的指缝不断流下,粘稠、滚烫,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都在颤抖。

她仰着头,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金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泪珠砸在两人交叠的、染满鲜血的手上,混入那刺目的猩红之中。

“不…”一个破碎到不成调的音节,终于从她颤抖的唇齿间挤出,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哀鸣,“不…怎么会…” 巨大的悔恨和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绞得她无法呼吸。

沈砚的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他眼中的那点清明如风中残烛般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涣散的空洞。紧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消失。他像一座被抽空了所有基石的山岳,沉重地、无声地向前倾倒下去。

“沈砚——!”

云微微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下意识地张开双臂,试图接住他倒下的身躯。

就在他沉重的身体即将砸入她怀中的前一瞬——

“砰!”

一声巨响,婚房紧闭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

凛冽的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气狂灌而入,瞬间吹熄了靠近门口的几支红烛。摇曳的光影中,只见数名身着玄铁重甲、面覆寒霜的宫廷禁卫,手持利刃,如地狱鬼魅般森然闯入!为首之人,赫然是白日宣读赐婚圣旨的太监总管,他手持一卷明黄绢帛,眼神阴鸷如毒蛇,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毫无人气的笑意。

他的目光扫过满室狼藉——倾倒的合欢壶、泼洒的毒酒、染血的锦褥,最后定格在跪坐在地、满身血污、怀中紧紧抱着气息奄奄的沈砚的云微微身上,以及那柄依旧插在沈砚肩头、寒光与血色交织的匕首上。

“奉旨,”太监总管尖利阴冷的嗓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刺破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驸马沈砚,勾结西夏,毒害云帅,罪证确凿!其妻云氏,弑夫行凶,当场拿获!拿下——!”

“锵啷!”禁卫腰间长刀齐齐出鞘,冰冷的寒光瞬间照亮了云微微惨白绝望的脸和沈砚毫无生气的面容。刀锋所指,再无半分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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