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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是卷着边儿落到云知微面前的。

那明黄卷轴上以金线织就的祥云龙纹,此刻在透过高窗铁栏的惨淡天光下,却显出冰冷而狰狞的质地。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阴冷的柴房里刮擦着耳膜:“……特以镇国公沈砚之冲喜,结两姓之好……”

冲喜?云知微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脸。柴草朽烂的气息直往鼻腔里钻,混杂着之前受刑时留在破旧囚衣上的淡淡血腥气。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道被粗糙麻绳磨出的深红印痕,心底却是一片冻透了的荒芜死寂。云家倾覆的血海未干,父兄流放的绝路在前,如今竟要用她这具残躯,去填那权贵之家的“喜气”?

“姑娘……”青霜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替她整理鬓边散乱的发丝,一缕灰白竟不知何时悄然混入了浓墨般的青丝里,刺眼又惊心,“轿子……就在外面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下去,几乎被柴房外呼啸而过的冷风吞没,“是……是正红鸾轿。”

正红鸾轿。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云知微的心口。云家女眷该披的素白麻衣,终究被这朱砂般的血色彻底覆盖、吞噬。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摇摇欲坠的水光已硬生生冻成了冰棱。

柴房的门被粗暴地拉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尘土倒灌进来。两个面目模糊的健壮仆妇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她几乎虚脱的身体,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径直塞进了那顶停在院中的、刺目得如同凝固鲜血的鸾轿。

轿帘垂落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线天光,也彻底隔绝了青霜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黑暗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轿厢狭窄得令人窒息,只有轿身随着抬杠起伏时那单调而沉重的吱呀声,碾过耳际。浓重的、簇新的朱漆气味混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陈旧铁锈味,霸道地钻进鼻腔。那味道……竟隐隐勾起了她深埋于骨髓的恐惧。

她蜷缩在冰冷坚硬的轿底,身体随着轿子的颠簸而无力晃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下铺着的厚厚锦褥,触感滑腻,却毫无暖意。就在指腹掠过靠近轿壁一侧的褥角时,一种奇异的、异于锦缎的坚硬棱角感突兀地硌了她一下。

不是木头的纹理,更非寻常的装饰。那是一种……金属的冷硬。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云知微的手指迟疑地摸索过去,指尖顺着那坚硬的边缘缓缓勾勒——长而直,带着锋锐的弧度,顶端断裂的茬口粗糙地刮过皮肤。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海。

是剑。一柄断剑。被人刻意地、深深地塞进了这鸾轿锦褥的夹层深处,只留出断口处一小截冰冷而沉默的凶器。

她猛地抽回手,指尖仿佛被那冰冷的金属灼伤,残留着一种战栗的麻意。是谁?沈砚?是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在她踏上这所谓“喜途”的第一步,就已备好了索命的利刃?还是三皇子那蛇蝎般的心思,要用这柄断剑,在她和沈砚之间,再狠狠劈开一道永不愈合的血渊?

黑暗中,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里那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摸索着,双手用力抓住那断剑粗糙的剑柄,试图将它从锦褥的禁锢中彻底拔出。指腹在剑柄上反复摸索,试图寻找任何能昭示其来源的印记,却只触到一片冰冷和凹凸不平的陈旧伤痕。指尖忽然触到剑柄末端一个极细微的凹陷,带着某种规则的棱角感。是徽记!一个被刻意磨损、却依旧能模糊辨识其轮廓的徽记……

就在这时,轿身猛地一顿,停了。外面骤然响起一片喧闹的锣鼓唢呐声,喜气洋洋,却刺耳得像是在嘲讽。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紧跟着炸响,仿佛就在轿帘之外,浓烈的硝烟味瞬间穿透厚重的轿帘,霸道地灌了进来。

镇国公府到了。这断剑的寒光,成了迎接她的第一道“贺礼”。

沈府门前,喧天的锣鼓和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浓烈刺鼻的硝烟味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透过轿帘的缝隙钻进来,呛得人喉头发紧。那喧闹的“喜气”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云知微紧绷的神经上。她不能再待在这口活棺材里,一刻也不能!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云知微猛地深吸一口呛人的硝烟,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反而激起一股孤注一掷的狠绝。她不再犹豫,双手死死握住那柄深藏于锦褥之下的断剑剑柄,臂上用力,猛地向外一抽!

“嗤啦——”

锦缎被锋利的断刃轻易割裂,发出刺耳的撕裂声。断裂的剑身暴露在轿内浓稠的黑暗中,仅剩小半截,断口处参差不齐,像野兽狰狞的獠牙。没有时间细看剑柄上那模糊的徽记究竟属于谁,死亡的威胁比任何猜测都更真实地悬在头顶。

她双手反握断剑,将全身的力气和绝望都灌注于双臂,朝着那幅隔绝了她与外面世界的、厚重的猩红轿帘,狠狠刺去!

“噗嗤!”

剑刃穿透数层锦缎的声音沉闷而决绝。锋锐的断口瞬间撕裂出一个破洞。几乎是同时,外面鼎沸的人声和刺目的天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那个破口涌了进来,刺得她眼睛生疼。

“新娘子到——” 司礼官拖长了调子的高亢唱喏声,恰好在这一刻拔到最高点,带着一种虚伪的喜庆。

这唱喏声如同一记鞭子,狠狠抽在云知微的神经上。她咬紧牙关,齿缝间几乎尝到了血腥的锈味,双手握紧断剑,借着身体的重量和冲势,顺着那破口,猛地向下一划!

“嘶啦——!”

猩红的轿帘如同被无形的巨爪撕裂,从破洞处豁开一道巨大的、狰狞的裂口,直贯到底!外面喧嚣的世界瞬间毫无遮挡地撞入眼帘。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浪、刺鼻的硝烟、鼎沸的人语……还有那片铺天盖地、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红。沈府朱漆大门高耸,门前悬挂的巨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血一样流动的光影。地上铺着厚厚的猩红毡毯,一直延伸到府门深处那更浓重的、吞噬一切的红色里。无数穿着喜庆的宾客、仆役,一张张模糊的脸孔,都在这片红色的海洋中浮动,或好奇张望,或窃窃私语,或挂着程式化的笑容。

这片红,不再是象征喜庆的朱砂,而是凝固的血,是焚毁云家的烈焰,是此刻勒在她脖颈上的夺命绞索!一种灭顶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如同轿外灌入的寒风,瞬间冻结了她四肢百骸的血液。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猩红和喧闹的中央,在那被撕裂的轿帘破口之外,一道身影如同定海的神针,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那里,隔绝了所有嘈杂的声浪。

沈砚。

他一身大红的吉服,金线绣就的蟒纹在满目的猩红中依旧灼灼生辉,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却也更显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孤高与沉重。他就站在离鸾轿仅几步之遥的红毡上,身姿笔直如松。然而,那张在漫天红色映衬下的脸,却苍白得没有一丝属于新郎的喜气,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那身吉服吸走了。

他的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穿透轿帘那巨大的裂口,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轿内手持断剑、形容狼狈的云知微。那眼神深不见底,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惊愕,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了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背负着整个黑夜的疲惫。他的视线在她手中那柄犹自滴落着几缕猩红丝线的断剑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

周遭的喧闹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宾客的目光都凝固了,惊愕地聚焦在那柄撕裂了“喜轿”的断剑,和剑后那个一身旧囚衣、眼神如冰如火的“新娘”身上。司礼官张着嘴,唱喏的后半截生生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滑稽的抽气。

云知微握着断剑的手在微微颤抖,剑柄上那冰冷的金属纹路深深硌进掌心。隔着撕裂的猩红帘幕,隔着几步之遥死寂的空气,隔着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她的视线与沈砚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在半空中狠狠相撞。

那瞬间,时间仿佛凝固。恨意在她血管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躯壳。然而,就在她几乎要失控地将这柄断剑掷向他的刹那,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如同冰锥,猛地刺入她燃烧的眼瞳。

沈砚那身刺目红袍的前襟,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赫然绣着一枚小小的、却异常清晰的家族徽记——一只展翅欲啄的玄鸟,利喙微张,羽翼线条凌厉如刀。这徽记的轮廓、那玄鸟利喙的弧度……竟与她手中断剑剑柄末端,那被反复摩挲、模糊却依旧可辨的凹陷烙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断剑,是沈家的。这柄深藏鸾轿、意图索命的凶器,带着沈家徽记的铁证!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从云知微握着剑柄的指尖,沿着手臂的经脉,闪电般窜向四肢百骸,最终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猜疑,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证据”彻底钉死。原来,连这最后一丝侥幸的缝隙,都是她自欺欺人的妄想。

是他。果然是他。

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残存的挣扎和不确定已彻底湮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荒原。所有的声音——喧天的锣鼓、宾客的抽气、司礼官的惊惶——都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坍缩,只剩下轿外那个一身刺目猩红、心口绣着玄鸟的男人,以及自己手中这柄同样冰冷、同样刻着玄鸟烙印的断剑。

原来这冲喜的鸾轿,本就是一口薄棺。而她手中这柄断剑,便是沈砚亲手递给她,让她自行了断的催命符。多么“仁慈”,多么“体面”!

再没有半分犹豫。云知微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握着断剑的手臂缩回猩红的轿帘深处。那冰冷的、带着沈家玄鸟烙印的断剑剑身,紧贴着她单薄囚衣下剧烈起伏的心口。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瞬间侵肌蚀骨,仿佛要冻结那颗仍在绝望跳动的心脏。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剑柄末端那粗糙的断口,正死死地抵在肋骨之间,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死亡的触手可及。

隔着那道被她亲手撕裂的巨大帘幕破口,沈砚的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她的方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映着漫天刺目的红,也映着轿内这一角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阴影。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薄唇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的线条。他似乎想抬步上前,脚尖微微一动,红毡上的尘埃被轻轻带起,却又在下一刻凝固在原地。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终于被打破。宾客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嗡的议论声浪,如同无数毒蜂在耳边振翅。惊疑、恐惧、幸灾乐祸……种种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向那顶破碎的喜轿。

“吉时已到——请新人下轿!”

司礼官尖利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惶急,强行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这声唱喏,像是一道冰冷的敕令。

云知微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在惨白的脸颊上投下绝望的阴影。断剑冰冷的剑身紧贴肌肤,那玄鸟徽记的轮廓仿佛烙铁般灼烫着她的意识。下轿?踏入那扇象征着沈家权势、也象征着囚笼和死亡的朱漆大门?

不!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是燃烧殆尽的灰烬。握着断剑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就在司礼官那声刺耳的“下轿”尾音尚未散尽的瞬间——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将那柄紧贴心口的断剑,更狠、更深地,向自己的血肉之躯压去!冰冷的剑锋瞬间刺破了单薄的囚衣,一点尖锐的剧痛在胸前炸开,随即被更汹涌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淹没。

猩红的轿帘深处,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却清晰可闻的、布帛被彻底刺穿的撕裂声——“嗤!”

---

轿外死寂。

那声撕裂布帛的轻响,如同冰针落入滚油,瞬间炸裂了沈砚眼中沉凝的寒潭。他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袖中紧握的拳,指节爆出青白,指甲深陷掌心,几乎要刺破锦缎。漫天猩红的光影落在他骤然失色的脸上,映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苍白。

猩红鸾轿的裂口内,光线昏暗。一只沾着泥污的手,死死攥着半截染血的囚衣前襟,指缝间,一点冷硬、幽暗的金属寒芒正死死抵着心口——那是断剑的剑尖,刺破了衣料,也刺破了虚妄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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