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营的刑房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常年不散的血腥味混杂着霉味和一种皮肉焦糊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钻进鼻腔,刻入记忆。云知微被粗鲁地按在冰冷的刑架上,铁枷的重量几乎要压碎她单薄的肩胛。腕上旧伤未愈,镣铐边缘深深嵌入皮肉,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换来更尖锐的刺痛和温热的血流。
她看着那个坐在阴影里的男人,沈砚。他披着监军特使的玄色大氅,指节分明的手把玩着一柄乌金匕首,神色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趣的皮影戏。自流放以来,他一次次出现在她最狼狈的时刻,有时是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仁慈”,更多时候,是像现在这样,冷眼旁观,甚至亲自执刑。
“罪奴云氏,私藏逆党信物,意图不轨。”旁边的副官尖着嗓子宣读,声音在低矮的石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特使大人有令,以烙刑,毁其逆念,以儆效尤!”
所谓的“逆党信物”,便是此刻被副官捏在手里,那卷边缘破损、字迹却依旧清晰的羊皮卷——她与沈砚的婚书。那上面曾写下“永结同心,白首不离”的誓言,墨迹是她亲手所磨,他曾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珍重如同勾勒江山社稷图。如今,这承载了她所有少女痴念与家族期许的婚约,成了羞辱她、定她罪名的铁证。
沈砚终于抬眸,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她,没有一丝波澜,最终落在那卷婚书上。他微微颔首。
火盆被兵士端上前,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灼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一柄青铜烙铁被插入其中,尖端很快烧得通红,发出令人胆寒的光。
云知微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她不是怕疼,流放路上的鞭笞、苦役的折磨、水牢的阴寒,早已将她的痛觉磨得迟钝。她怕的是这份刻意为之的践踏,是他要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干净的回忆,用最肮脏、最残酷的方式焚毁。
“沈砚……”她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你就……非要如此?”
沈砚起身,一步步走过来,玄色靴底踩在沾满污秽的石地上,悄无声息,却像踩在她的心尖上。他停在火盆边,亲手握住了烙铁的木柄。那滚烫的红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着,却点不燃一丝温度。
他俯视着她,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云家的女儿,也配提‘婚约’二字?这纸废帛,早该烧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沉,那烧得通红的烙铁,没有如预想般烙向她的脸颊或胸膛,而是精准地、狠狠地,按向了被她体温焐热、紧贴在心口皮肤上的那处——碎镜纹身所在之地!
“滋——啦——”
皮肉焦糊的可怕声响瞬间充斥了整个刑房。一股白烟腾起,伴随着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铁水直接灌入了血脉,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云知微的身体猛地绷成一道绝望的弧线,喉咙里溢出半声破碎的哀鸣,便被更汹涌的痛苦扼住,眼前阵阵发黑,冷汗如瀑般涌出,瞬间浸透了破烂的囚衣。
比肉体剧痛更蚀骨的,是心口那片肌肤被生生烙烫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枚她藏于纹身之下、薄如蝉翼的碎镜片,在极致的高温下发出了细微的、几不可闻的迸裂声。
那是兄长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她在无数个绝望深夜里用以保持清醒的最后镜鉴。碎了。和他曾许诺过的所有美好未来一起,在他亲手执下的烙铁下,碎裂,焦糊。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却在接触到滚烫脸颊的瞬间便被蒸发。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不肯再让自己发出一点示弱的声音。
沈砚的手极稳,烙铁持续施加着压力,仿佛要将那耻辱和背叛的印记,连同她的骨血一起,彻底熔铸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小片迅速变得焦黑、狰狞的皮肤上,眸色深沉如夜,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唯有握着烙铁柄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片刻,他猛地抬起手。
副官适时地将那卷羊皮婚书递上。
沈砚看也未看,将仍在发红滚烫的烙铁底坐,如同盖印般,冷酷地、决绝地压在了婚书正中,压在了他们并排书写的名字之上!
羊皮纸瞬间蜷缩、焦黑,“永结同心”的誓言在青烟中被吞噬殆尽,化作一小撮丑陋的灰烬。那焦糊味混杂着她皮肉烧灼的气味,形成一种令人永生难忘的绝望气息。
刑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火盆中炭火的轻微爆裂声。
沈砚随手将报废的烙铁扔回火盆,溅起一串火星。他拿出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丢回矿洞。”他吩咐道,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转身欲走。
按住云知微的兵士松开了手。她像一片被狂风撕裂的落叶,软软地从刑架上滑落,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心口那处新伤撞击地面,带来又是一阵几乎让她晕厥的剧痛。意识涣散间,她残存的视线模糊地落在身前不远处——那卷被烙铁毁掉的婚书残骸上。
羊皮纸卷边缘翘起,被烙铁烫穿的焦黑窟窿边缘,在刑房摇曳昏暗的火光下,似乎……隐约透出些不正常的、极细微的深红色泽?不像纸灰,更像是一种……被迫显形的密写痕迹?
与此同时,她涣散的精神捕捉到另一幅极其短暂、几乎让她以为是痛极产生的幻觉的画面——就在沈砚转身将那烙铁扔回火盆的刹那,他握着烙铁木柄的右手手背,因那瞬间灼热的反噬和用力,青筋暴起,而那暴起的筋络之下,似乎有一线极淡、极熟悉的旧疤,与她记忆中某个模糊的片段重合……那是……
还未等她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念头,更大的惊骇攫住了她。
心口被烙伤的剧痛处,除了灼烧感,竟开始泛起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麻痒,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那片焦黑的皮肉之下,沿着她的血脉悄然蔓延。
而沈砚离去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玄色衣角已然扫过门槛,消失在阴影里。
云知微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心口的烙伤痛彻骨髓,那冰冷的麻痒却如毒蛇吐信,悄然游走。羊皮灰烬下的诡异红痕,与他手背转瞬即逝的旧疤影像,在她模糊的视线与混乱的脑海中交织碰撞。
他烙毁的,究竟只是一纸婚书,还是……连同某些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的秘密,也一并急于摧毁?
那焦皮之下,蠢蠢欲动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