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裹挟着的脚步声,沉稳、冰冷,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知微的心尖上,与哑奴方才虚浮怯懦的步调截然不同。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随着那脚步声的逼近,紧紧攫住了她的咽喉。
她蜷缩在角落,染血的貂裘裹住瑟瑟发抖的身体,手心里那块尖锐的石片几乎要嵌进肉里。目光死死盯着山洞入口那兀自晃动的兽皮帘,以及帘下哑奴尚未冰冷的尸体和蔓延的暗红鲜血。
来了。
索命的无常,还是……另一个将她推向更深地狱的推手?
兽皮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未化雪粒的手掀开。玄色的衣摆率先映入眼帘,带着门外呼啸而入的风雪寒气。
沈砚去而复返。
他站在洞口,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却仿佛裹挟着比门外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地上哑奴的尸体和那支致命的弩箭,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沉寂,冷硬如铁。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如鬼、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极致戒备的云知微身上。
四目相对。
山洞内空气凝滞,只剩下柴火噼啪的燃烧声,以及洞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恨意、以及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质问。她也看到了他眼底那片冰封的、毫无波澜的死寂,仿佛刚才那个在她昏沉中流露脆弱、甚至可能落泪的人,根本就是一场荒诞的幻觉。
“……”云知微嘴唇翕动,想厉声质问这哑奴是不是他杀的,想问他到底想做什么,想将那句“勿信沈砚”狠狠砸回他脸上!可极致的恐惧和那冰冷视线带来的威压,竟让她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沈砚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对地上的尸体多看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他迈步,绕过那滩刺目的鲜血,径直走向云知微。
他每靠近一步,云知微就感觉周身的空气稀薄一分,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她握紧石片,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准备着徒劳无功的反抗。
然而,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她紧紧攥着的、露出貂裘外的那只手上——手上还沾着方才慌忙掩盖时蹭上的灰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迹(来自她掐破的掌心)。
他的视线在那抹血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眸色似乎更深沉了些,随即移开,落在了滚落在一旁、沾了哑奴鲜血的那个饼子和水囊上。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想死,就别碰外面的东西。”
云知微猛地一颤。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警告她食物有毒?还是暗示这哑奴及其送来的一切都包藏祸心?亦或者,这根本就是他杀人灭口后撇清关系的说辞?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也不自知,只是用那双充满了不信任和恨意的眼睛瞪着他。
沈砚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应,也毫不在意她的态度。他俯身,竟是伸出手,不是走向她,而是探向地上哑奴的尸体!
他要做什么?
在云知微惊骇的目光中,他面无表情地在哑奴冰冷的怀中摸索着。动作冷静得近乎残忍。很快,他摸到了什么东西,手指微微用力一扯!
“嗤啦——”一声极轻微的布帛撕裂声。
一件物品被他从哑奴贴身的衣襟内袋里取了出来。
那似乎是一个小小的、用陈旧油布包裹的物件。
云知微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就是哑奴临死前拼命想掏出来给她的东西!
沈砚直起身,背对着篝火,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他拆开那层油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云知微屏息看去——
那竟然是半枚青铜铃!
铃身小巧古朴,遍布着深绿色的铜锈,样式奇特,上面雕刻着繁复诡异的纹路,那纹路似乎与她手背上那个由骨哨血凝而成的西夏死士符有着某种隐约的呼应!铃舌似乎早已脱落,或是原本就缺失了,只是一个空壳。铃铛的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巨力猛然击碎,只残存了一半。
这半枚青铜铃……云知微猛地想起,当初在水牢之中,沈砚替她受刑,被生锈铁钩刺穿肩胛时,那钩子上似乎就挂着半枚类似的青铜铃!当时只以为是刑具上的装饰,未曾深想……
难道就是这半枚?!
哑奴拼死想交给她的,竟然是这个东西?这又是什么关键的信物或线索?
沈砚捏着那半枚青铜铃,指尖在冰冷粗糙的铜锈上缓缓摩挲,眼神落在其上,变得极为幽深复杂,仿佛透过这残破的铜铃,看到了某些极其遥远、极其沉重的东西。那其中似乎翻涌着痛楚、追忆、决绝……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又归于一片死寂的深潭。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云知微几乎以为他化成了一尊雕像。
终于,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半枚青铜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再次看向云知微,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又似乎只是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记住我的话。”他重复道,声音比方才更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意味,“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信。活下去。”
活下去?
在这无尽的折磨和谜团中?在他这反复无常、时而施舍温情时而冰冷如刀的操控下?
一股极致的悲愤和荒谬感冲上云知微的头顶,压过了恐惧。她猛地抬起头,嘶哑着声音,用尽力气质问道:“为什么?!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你告诉我啊!沈砚!你告诉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崩溃边缘的绝望。
沈砚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攥着铜铃的手背青筋隐现。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冷硬的面具。
他没有回答。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复杂得让云知微心悸,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却又最终沉寂于无尽的黑暗。
然后,他蓦地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向洞口。
经过哑奴尸体时,他脚步未有丝毫停顿,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块绊脚的石头。他掀开兽皮帘,玄色的身影瞬间融入洞外茫茫的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来得突然,去得决绝。
只留下那句冰冷的警告,那半枚青铜铃带来的更大谜团,还有地上迅速冰冷僵硬的尸体,以及一个被彻底推向崩溃边缘、灵魂都在颤栗的云知微。
山洞里死寂得可怕。
“呵……呵呵……”云知微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土和血污,灼烧着她的皮肤。
别信?
活下去?
她连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分不清了!连恨谁,怨谁都混乱了!她就像狂风中飘零的落叶,被无数股力量撕扯,却看不到丝毫落地的方向。
癫狂的笑声最终化作了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力气耗尽,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音,她才渐渐止住。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
目光无意识地移动,再次落在那哑奴的尸体上,落在他那只至死还保持着探向怀中姿势的手上。
油布包裹被取走了,但那撕裂的衣襟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别的什么?
鬼使神差地,云知微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艰难地爬了过去。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她几欲作呕。
她颤抖着伸出手,屏住呼吸,轻轻掰开哑奴那已经僵硬冰冷的手指。
在他的指缝深处,紧紧攥着一样极其微小的东西——那似乎是一小片从什么衣物上撕扯下来的布料,颜色暗沉,质地特殊。
而更让她瞳孔骤缩的是——在那小片布料的边缘,用一种几乎褪色的、却依旧能辨认出的暗红色丝线,绣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她却无比熟悉的徽记!
那是……云家暗卫内部用以识别身份最高等级的、极其隐秘的标记!
这个哑奴……这个看似卑微、被轻易灭口的哑奴……竟然是……她云家早已离散、或者说,她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暗卫?!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将她淹没!
父亲……兄长……他们……
所以他才拼死送来貂裘?所以他才想警告她?所以他才会说出“别信看到的”?因为他可能知道某些关于沈砚的、不为人知的真相?!
那沈砚呢?
沈砚知道他的身份吗?
沈砚夺走那半枚青铜铃,是为了阻止她得到云家旧部的线索?还是……别的?
刚刚因为沈砚的警告而升起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摇摆不定的心思,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击得粉碎!信任的天平再次疯狂摇摆,砸向更深的迷茫和撕裂的痛楚!
她死死攥着那一片微小的、染血的布料,仿佛攥着一团燃烧的冰,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洞外,风雪似乎永无止境。
而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分崩离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与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