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黑暗,窒息。
楚清烟像一段失去生命的枯木,在湍急的地下暗河中沉浮。每一次被浪头压下,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都像是死神冰冷的亲吻。每一次侥幸浮起,短暂吸入的潮湿空气,则混合着血腥与绝望的味道。
后颈被沈砚指甲划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与全身无数伤口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撕裂她残存的意识。但比身体疼痛更甚的,是那张暴露在仇人目光下的、丑陋不堪的脸所带来的、焚心蚀骨的羞耻与恐惧。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他那一刻的震惊与怔忡,比任何厌恶和嘲讽更让她痛彻心扉。那仿佛在说: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怪物模样?
而最后指尖擦过后颈的触感,更是让她毛骨悚然。那个印记……他看到了吗?他认出来了吗?
无数纷乱的念头和冰冷的河水一起冲击着她,几乎要将她彻底摧毁。她只能凭借着一股不肯消散的恨意,死死抱着怀中那两样用命换来的东西——青铜模具和帛书,它们此刻仿佛成了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冰冷的连接。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的速度似乎渐渐缓了下来。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不再是磷光,而是一种摇曳的、橘红色的光。
是出口?还是……?
楚清烟用尽最后力气,朝着那光亮的方向挣扎。
水流将她冲出了一条狭窄的河道,带入一个相对开阔的地下空间。空气不再那么潮湿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奇怪的、沉闷的燥热感。
她瘫软在浅水滩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大量冰冷的河水。全身冻得麻木,伤口反而感觉不到太多疼痛,只有一种濒死的虚弱。
她抬起头,看向那光亮的来源。
然后,她愣住了。
这里似乎是一处巨大的、天然形成后又经人工修葺的地下洞窟。洞壁布满斧凿痕迹,雕刻着许多早已模糊不清的古老壁画,风格诡谲,描绘着一些祭祀和战争的场景。而洞窟的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用黑色巨石垒砌而成的、古朴而巨大的祭坛!
祭坛呈圆形,共有三层,每一层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与那帛书上相似的梵文变体字符。祭坛的中央,并非供奉着神像,而是燃烧着一簇诡异的、永不熄灭的黑色火焰!那橘红色的光亮,正是来源于此。
火焰无声地燃烧着,跳动的火苗映照在洞壁那些古老的壁画上,让那些模糊的人物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邪异和苍凉。
更让楚清烟心惊的是,祭坛周围的空地上,散落着许多白骨!有些早已风化,有些却还粘连着些许破碎的布料,姿态各异,似乎都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或挣扎中死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漠北的地下,为何会有如此诡异的前朝(甚至更古老)祭坛?
那黑色的火焰又是什么?为何能长明不灭?
她挣扎着从浅滩爬上岸,冰冷的身体接触到干燥温暖的岩石,反而激起一阵更剧烈的颤抖。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警惕地环视着这个诡异的空间。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祭坛最高一层,黑色火焰正下方的石台上。
那里,似乎放着什么东西。
不是供奉的祭品,而是一个小小的、同样由黑色石头打磨而成的盒子。盒子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饰,却在黑色火焰的映照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
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或者说是一种绝境中抓住任何一根稻草的本能,驱使着楚清烟。她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祭坛挪去。
越靠近祭坛,那股燥热感就越明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像是某种香料混合着尘埃燃烧的味道。
她终于爬上了祭坛的第一层。那些刻印的梵文在她脚下延伸,仿佛带着某种沉睡的力量。
她喘着气,继续向上。
第二层。
距离那黑色火焰只有几步之遥,跳动的火苗带来的不再是温暖,而是一种灼烧灵魂的炽热。她脸上的疤痕被烤得发烫,传来阵阵刺痛。
她咬紧牙关,爬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第三层。祭坛之顶。
她伸出手,颤抖地,触向那个黑色的石盒。
指尖传来一种温润的质感,并非想象中的冰冷。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珍宝,没有神器,只有一卷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保存得相对完好的羊皮纸。羊皮纸的颜色是一种陈旧的暗黄,边缘光滑,似乎经常被人翻阅。
楚清烟的心跳莫名加速。
她取出那卷羊皮纸,在跳动的黑色火焰下,缓缓展开。
上面的字迹,不再是梵文,而是清晰的中原文字。笔迹挺拔冷峻,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她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冰冷的掌控感——
是沈砚的笔迹!
楚清烟的手猛地一抖,羊皮纸几乎脱手落下!
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目光急促地扫过上面的内容。
这似乎……是一份名单?或者说,是一份评估记录?
上面罗列着许多名字,其中不少是当年与楚家交好、或在朝中颇有声望的官员将领。在每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笔简洁地标注着:
“可用,但其女与楚氏过从甚密,需疏远。”
“顽固,念旧主,其子曾受楚家恩惠,不可留。”
“庸才,然其族与楚家有姻亲,徒增隐患,黜。”
“楚党核心,知其隐秘过多,必除之。”
……
一个个名字,一条条冰冷的批注,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楚清烟的眼睛,扎进她的心里!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政见不合或清理门户!
这是一份早在楚家“通敌案”爆发之前,就已经精心罗织好的、针对所有与楚家有关联势力的清洗名单!每一步都计算得精准冷酷,利用、疏远、贬黜、铲除……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绝对的理性、冰冷的算计、以及对生命的极致漠视,令人胆寒!
而在这份名单的最后,是几行更加刺目的、似乎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字迹,墨色略新:
“楚氏,犟傲,权欲过盛,非笼中鸟。其女清烟,聪慧类父,然情愫牵绊,易生变数,亦为隐患。”
“婚约可稳其心,暂安旧部。待时机成熟,楚家……不可留。清烟……若识时务,或可囚之终老;若……”
后面的字迹,似乎被一滴突然滴落的墨迹污损了少许,但依旧能辨认出那最后两个力透纸背、斩钉截铁的字:
“……同罪。”
楚清烟拿着羊皮纸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被祭坛上黑色的火焰彻底蒸干,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原来……如此。
原来那场灭顶之灾,早已在他笔下注定。
原来那些温存缱绻,那些“永结同心”的誓言,从一开始,就只是冰冷计策的一部分,是为了“稳其心,安旧部”的表演!
原来她和她整个家族,在他眼里,从来都只是需要评估、需要权衡、需要清理的“隐患”和“变数”!
“囚之终老”已是莫大“恩典”,而更多的可能,是那冰冷的“同罪”!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甚至感觉不到心痛,只觉得一种彻骨的、虚无的冰冷,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她以为的深情,是算计。
她以为的灾难,是计划。
她以为的复仇,或许……从头到尾,都在他棋局的一角?
“嗬……嗬……”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想笑,却比哭更难看。脸上的疤痕在黑色火焰下扭曲跳动,如同恶鬼。
就在这时——
“看来,你总能找到一些……不该你看的东西。”
一个冰冷、沙哑、带着极度疲惫却又森寒无比的声音,突然从祭坛下方响起!
楚清烟浑身猛地一僵,骇然转头!
只见祭坛入口处的阴影里,沈砚不知何时已然站在那里!
他浑身湿透,玄色衣袍紧贴身体,更显身形挺拔却狼狈。左肩处的伤口的血似乎暂时凝住了,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张缺失了一角的银面具下,眼神幽深得如同万丈寒潭,正死死地盯着她,以及她手中那卷仿佛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羊皮纸。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跟着暗河漂下来的?还是知道这条密径?
他的目光从她震惊的脸上,缓缓移到她手中的羊皮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杀意,有震怒,有一种被窥破最深层秘密的阴鸷,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狼狈?
楚清烟看着他,忽然不再害怕了。
极致的绝望之后,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她当着他的面,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份写满冰冷算计的羊皮纸,重新折好。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沈砚瞳孔骤缩的动作——
她猛地一扬手,将那卷羊皮纸,毫不犹豫地、精准地,扔进了祭坛中央那簇跳动的、诡异的黑色火焰之中!
“不——!”沈砚失声厉喝,猛地向前冲来!
然而,已经晚了。
羊皮纸落入黑色火焰的瞬间,并没有立刻被点燃,而是像被某种力量吞噬了一般,静静地躺在火焰中心。紧接着,那黑色的火苗猛地蹿高,如同活物般缠绕上羊皮纸!
暗黄色的羊皮纸在黑色火焰中迅速卷曲、发黑,却没有变成灰烬,而是仿佛被火焰同化,上面那些冰冷的字迹——一个个名字,一条条批注,包括最后那“同罪”二字——在黑色火焰的灼烧下,竟然开始发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的光!
仿佛那些冰冷的判决,那些被算计的人生,那些流淌的鲜血,都在这一刻被火焰唤醒,发出了无声的、凄厉的诅咒!
沈砚冲上祭坛的脚步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在黑色火焰中发出不祥红光的羊皮纸。
楚清烟站在火焰旁,跳动的火光将她那张破碎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修罗。
她看着他,嘶哑的嗓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渣里磨出来的:
“沈砚……”
“你看这火……像不像我楚家满门……烧焦的尸骨?”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震,盯着那燃烧的羊皮纸,盯着火焰后那张扭曲的脸,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
只有那黑色的火焰,无声地、贪婪地灼烧着那份罪证,将暗红色的光映照在古老祭坛的每一个角落,也映照在两人之间,那道再也无法跨越的、由鲜血和背叛构成的深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