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是意识回归时唯一的感知。
冰冷的河水包裹着每一寸肌肤,渗透进每一道裂开的伤口,如同亿万根冰针持续不断地扎刺。肺叶火烧火燎地痛,迫切地渴求着空气,却被更加冰冷的液体堵塞。
楚清烟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幽暗模糊的水世界。气泡从口鼻间慌乱地逸出,向上飘去,指向那片遥不可及的水面微光。
沉重的窒息感如同巨石压在心口。
她要死了吗?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溺毙在这冰冷的深渊之底?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黑暗吞没的瞬间,一只手臂猛地箍紧了她的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拖着她向上方奋力游去!
是沈砚!
他竟然还活着!并且……还在试图救她!
楚清烟艰难地侧过头,透过浑浊冰冷的水流,看到了他。
他的情况远比她更糟。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青白,嘴唇乌紫,每一次划水都显得异常艰难,左肩处的伤口在水中持续不断地洇开暗红色的血雾,如同凋零的恶之花。他那张毫无遮挡的脸上,狰狞的伤疤被水浸泡得发白膨胀,愈发可怖,完好的那半边脸则因极度缺氧和用力而扭曲。
但他箍着她的手臂,却如同铁钳般稳固,没有丝毫松懈。他甚至试图将她托得更高,更接近水面,全然不顾自己正在快速流失的体温和力气。
为什么?
楚清烟的心被这不合时宜的救援搅得一片混乱。恨意如同水草般缠绕着她,却又被这冰冷的、实实在在的托举之力撼动了一丝缝隙。
她猛地想起坠落前他未说完的话。
“……那年大火……我……”
那场大火……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此刻并非思考的时机。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开始配合地蹬水,尽管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满身的伤痛。
沈砚察觉到她的配合,动作似乎微微一顿,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痛苦、决绝和一丝……难以捕捉的如释重负?
两人艰难地向上浮升。光线逐渐变亮,水压减小。
终于——
“哗啦——!”
两颗头颅几乎同时冲破水面!
“咳!咳咳咳——!”楚清烟贪婪地、剧烈地呼吸着冰冷却珍贵的空气,咳出大量的河水,肺部如同撕裂般疼痛。
沈砚的状况更差,他几乎是在冲出水面后的瞬间就脱力地向下沉去,呛咳声虚弱而痛苦,但那只环在她腰间的手,却依旧固执地没有松开。
楚清烟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他湿透的衣襟,凭借残存的力气,拖着他向不远处一块凸出水面的黑色礁石游去。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却如同跨越生死般漫长。终于抵达礁石,她用尽最后力气将沈砚推上礁石边缘,自己才狼狈不堪地爬了上去,瘫软在地,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喘息。
礁石不大,勉强容纳两人。四周依旧是幽暗的地下河道,不知通向何方。只有头顶不知从何处折射下来的、极其微弱的磷光,提供着些许照明。
沈砚伏在礁石上,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带动左肩伤口涌出更多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黑石。他的呼吸微弱下去,体温低得吓人,意识似乎已经开始模糊。
楚清烟撑起身体,看着他这副濒死的模样,心头涌起一股剧烈的、扭曲的快意。
他就要死了。
这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这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终于要为她楚家满门陪葬了!
她甚至不需要再做什么,只需要冷眼旁观,等待生命的火焰从他体内彻底熄灭。
可是……为什么……手在发抖?
为什么目光无法从他惨白的脸、他那不断涌血的伤口上移开?
为什么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他坠落前那句未尽的话,和那面……被他贴身珍藏的、她随手赠出的菱花小镜?
恨意与一种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悸动在疯狂撕扯着她的灵魂。
就在这时,沈砚似乎恢复了一瞬的清明。
他极其艰难地、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她。目光涣散,却依旧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位置。
他动了动乌紫的嘴唇,声音气若游丝,几乎被水流声淹没:“……冷……”
楚清烟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冷……”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身体开始轻微地痉挛,是失温症加剧的征兆。那双曾经深邃锐利、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温暖的本能渴求。
他完好的右手,无意识地、颤抖地伸向她所在的方向,指尖在冰冷的礁石上徒劳地抓挠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虚无的温暖。
就像一个……即将冻毙的、无助的孩子。
楚清烟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恨意的堤坝!
不!不能心软!他是沈砚!是灭你满门的仇人!
他在演戏!他惯会演戏!就像当年用婚书骗你一样!
理智在疯狂叫嚣。
可是……看着他此刻毫无防备、脆弱濒死的模样,看着他脸上那半张连演戏都无法伪装的、地狱般的伤疤,看着他无意识伸出的、寻求温暖的手……
她猛地闭上了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血红的、被命运捉弄后的疯狂与绝望。
她猛地扑了过去!
不是攻击。
而是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的姿态,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住了那个冰冷彻骨、不断流血的躯体!
用自己同样冰冷、却尚存一丝温热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试图阻止他生命热量的流失!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僵,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震惊了。涣散的目光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焦距,落在她近在咫尺的、同样伤痕累累的脸上。
楚清烟却不再看他。她将脸埋在他冰冷湿透的颈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河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烫伤了她自己的脸颊。
恨啊!
怎么会不恨!
可这该死的、不受控制的身体!这该死的、残留着可悲温存记忆的心!
沈砚僵硬的身体,在她近乎窒息的拥抱中,一点点软化下来。他那只伸出的、寻求温暖的手,缓缓地、颤抖地,落在了她湿透的、瘦削的脊背上。
极其轻微地,收拢。
像一个确认,又像一个无声的叹息。
两人就这样在幽暗深渊的冰冷礁石上,如同两只濒死互相依偎取暖的困兽,用仇恨的姿势演绎着最绝望的温情。
“……为什么……”楚清烟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更像是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沈砚没有回答。或许是无法回答,或许是不知如何回答。
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尽管那耗费了他最后的气力。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中缓慢流淌。
就在楚清烟以为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时,他却极其微弱地开口,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地钻入她的耳膜:
“……井壁……”
楚清烟猛地一怔,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沈砚的视线却越过了她,投向礁石后方那面光滑湿润的石壁。那石壁在微弱磷光下,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刻痕。
他用尽最后力气,抬起那只染血的手,指向那面石壁。
楚清烟顺着他的指引看去。
当她看清那些刻痕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精心镌刻的——两个巨大的、古老的梵文字符!
那字符的形状,她不久前才在那冰瀑祭坛上见过!
正是——“同穴”!
与流沙井壁刻着一模一样的“同穴”咒文!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深渊之底的礁石上,为何会刻着这两个意味着死同穴、永生永世纠缠不休的诅咒之字?!
是巧合?还是……早有预示?
巨大的荒谬感和宿命般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猛地回头,看向沈砚。
却发现,他已彻底闭上了眼睛,指向石壁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唯有那只落在她脊背上的手,依旧固执地、冰冷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
仿佛即便坠入地狱,也要拉着她一起。
同穴。
楚清烟抱着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冰冷的身躯,看着石壁上那两个狰狞的梵文咒语,又想起流沙井的预言。
一股彻骨的、令人窒息的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他们……终究……
逃不过这宿命般的……诅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