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被掐灭后的绝望,如同最粘稠的沥青,包裹着云夙,将她拖入无光的深渊。帐内枯枝燃尽的灰烬早已冰冷,连同地上那些已与泥土无异的骨灰痕迹,一同诉说着彻底的消亡。她维持着瘫坐的姿势,不知日夜,仿佛连时间都已在她身上凝固。
体内,“焚心引”金芒带来的隐性灼热感,成了她感知外界的唯一标尺。这灼热并不恒定,时而如暗火低烧,舔舐着她的经脉;时而又会毫无征兆地窜起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从麻木中短暂惊醒,冷汗涔涔。
每一次刺痛,都伴随着沈砚离去时那句冰冷的提醒——“记住,七日”。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投下越来越清晰的阴影。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七日之期到来时的场景:沈砚会如何“疏导”?是像上次那样用冰冷的真气强行压制,带来冰火交织的痛苦?还是会有更不堪、更屈辱的方式?
这种等待未知折磨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煎熬。恐惧如同缓慢注入血管的毒药,侵蚀着她仅存的意志。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变得有些混乱。
起初,只是些微的恍惚。她会突然想不起被俘前某件小事的细节,或者将不同时间发生的事情混淆。她以为这只是极度疲惫和精神创伤所致。
但渐渐地,混乱开始触及核心。
她试图回想兄长云铮的脸庞,那个曾经无比清晰、带着温暖笑意的面容,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她拼命在脑海中勾勒,但细节却在流失,如同指间沙。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奇怪的、从未有过的画面碎片——比如,兄长似乎在某个黄昏,对她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失望甚至……厌恶的眼神?
不!不可能!兄长从未用那种眼神看过她!
云夙用力摇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幻觉。但越是抗拒,那扭曲的画面就越是清晰,甚至开始衍生出根本不存在的对话:兄长在指责她连累了云家,指责她的无能……
“不是的……哥哥不是这样的……”她蜷缩起来,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呻吟。理智告诉她这些记忆是假的,但情感上却无法遏制地产生强烈的愧疚和恐慌。
与此同时,一些关于沈砚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怪异。
她清晰地记得他的冷酷、他的算计、他施加给自己的所有痛苦。但偶尔,脑海中会闪过一些极其短暂的、模糊的瞬间——比如,在她某次高烧昏迷时,似乎有一个戴着银质面具的身影,在床边停留过,手指似乎……极其轻柔地拭去过她额角的汗珠?
这幻觉让她毛骨悚然!这绝不可能!沈砚只会给她带来痛苦,怎么会有那般……近乎温柔的举动?这一定是“焚心引”带来的错觉,是它在她精神脆弱时植入的虚假记忆,目的就是为了混淆她的恨意,瓦解她的抵抗!
“滚开!都是假的!”她对着空荡荡的军帐嘶喊,声音沙哑破裂。
然而,记忆的侵蚀无声无息,防不胜防。她越是努力地去巩固真实的记忆,那些被扭曲、被植入的片段就越是顽固地纠缠上来。真实的与虚假的记忆如同藤蔓般交织在一起,让她难以分辨。对兄长的思念开始掺杂进莫名的负罪感,对沈砚的仇恨底下,偶尔会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波澜。
这种对自我认知的颠覆和混乱,比任何肉体上的酷刑都更让她恐惧。她是谁?她记忆中的过去,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如果连记忆都不可信,那支撑她活下去的恨意和复仇的执念,又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她开始害怕入睡,因为梦境往往是记忆被篡改最猖獗的领域。她常常从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分不清梦魇和现实的界限。
在一次短暂的昏睡中,她梦到自己回到了云家尚未覆灭的时候,庭院里阳光明媚,兄长正在教她练剑。突然,兄长的脸变成了沈砚戴着面具的样子,手中的木剑也变成了冰冷的真正剑锋,直刺她的心口!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不止,喉咙里充斥着血腥味。
醒来后,那段真实的美好记忆,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
“焚心引”……原来它不仅焚身,更要焚心,焚毁她赖以生存的所有记忆和情感根基!
就在她被这种记忆错乱的痛苦折磨得几近疯狂时,帐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侍女送饭的固定时间。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恐惧攫住了全身。是七日之期到了吗?沈砚来了?
帐帘被掀开,进来的却是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阿阮。
阿阮依旧披着厚重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但这次她的动作显得更加匆忙和紧张。她快步走到云夙身边,看到云夙憔悴恍惚、眼神涣散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云娘子!”阿阮压低声音,语气急促,“你……你是不是感觉记忆出了问题?脑子里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画面?”
云夙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阿阮。她怎么会知道?!
阿阮从她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果然……是‘焚心引’……它在侵蚀你的神智!”她急忙从怀中又掏出那个小玉瓶,这次里面装的似乎是某种药丸,“快把这个吃了!或许能暂时稳定一下!”
云夙看着那药丸,却没有立刻接过。她盯着阿阮,声音嘶哑地问:“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焚心引’?还有我的记忆……”
阿阮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挣扎,还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我……我没时间细说了!你只要知道,我和你有相似的处境……银面大人他,对不听话的‘容器’,都会用这种手段……”
容器?云夙捕捉到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词。
就在这时,帐外远处似乎传来了士兵巡逻的呵斥声。阿阮脸色一变,慌忙将药丸塞进云夙手里:“快服下!记住,无论如何,守住心里最在意的一件事!一个画面!绝对不要被篡改!那是你最后的锚点!”
说完,她不等云夙再问,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迅速转身逃离了军帐。
云夙摊开手掌,看着那颗小小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药丸。阿阮的话在她脑中回荡——“容器”、“相似的处境”、“守住锚点”。
难道,沈砚在用“焚心引”控制很多人?阿阮也是其中之一?这药丸,是缓解之药,还是……另一种控制?
她该相信这个神秘出现的女子吗?
记忆的混乱和扭曲再次袭来,兄长的面容和沈砚的身影在脑海中交错闪烁。剧烈的头痛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最终,对记忆彻底失控的恐惧,压倒了对阿阮的疑虑。她将药丸放入口中,和着唾液艰难地咽下。
一股清凉之意缓缓扩散开来,头痛似乎减轻了一些,那些疯狂涌现的虚假记忆碎片也暂时平息了些许。
然而,云夙的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这药,如同饮鸩止渴。阿阮的出现和警告,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揭示了更可怕的真相——沈砚的掌控,远比她想象的更深入、更恶毒。她不仅仅是一个囚徒,更是一个记忆和灵魂正在被系统性侵蚀和改造的“容器”!
她紧紧攥住胸口破碎的衣襟,努力回想阿阮的话——“守住心里最在意的一件事,一个画面”。
什么才是她最在意的?
是兄长温暖的笑容?是云家覆灭那日的冲天火光?还是……对沈砚刻骨铭心的仇恨?
在“焚心引”的持续侵蚀下,这些原本清晰的情感标签,似乎都开始变得模糊和动摇起来。
她还能守住吗?
帐外,风雪声永无止境,如同她内心越来越响亮的、记忆崩塌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