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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左肩处传来的钻心疼痛中恢复意识的。那疼痛并非持续不断,而是随着某种规律性的晃动,一次次地刺入骨髓,像是有一把钝刀在伤口里反复拧动。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随意丢弃的行李,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被拖拽着。除了肩膀的剧痛,全身的骨头也像是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呻吟。

首先闯入感知的,是泥土和腐烂树叶混杂的潮湿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这气味底层,是清晨草木被露水浸润后特有的、略带腥甜的清新,但在这之上,却顽固地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铁锈味很奇特,不像是废弃工厂里的陈锈,而是带着一种新鲜的、温热的质感,让他鼻腔发痒,喉咙发紧,极不舒服。他甚至还嗅到了一丝……硝烟?或者说是某种东西烧焦后的淡淡烟火气,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飘忽不定。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仿佛眼皮上坠着千斤重担。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一片晃动的、斑驳的光影和色块。剧痛和眩晕让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带得肩伤又是一阵撕裂般的抽痛。他大口喘着气,等待眼前的黑暗和金星慢慢褪去。视线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大乔木交错伸展的枝桠,它们肆意地生长着,织成一张巨大而密不透风的绿色天网,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阳光努力地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最终也只能化为细碎的金斑,勉强投射下来,在布满苔藓和落叶的地面上跳跃,同时照亮了空气中无数漂浮旋转的微尘,仿佛一片金色的迷雾。

他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一片厚厚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落叶和不知名的草丛中。身下硌得生疼,是碎石和断枝,甚至可能还有隐藏的虫蚁在爬动。他尝试移动一下右手,触手所及是冰凉潮湿的泥土和绵软的腐殖质。

“这是……哪儿?”他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不像自己的。这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里显得格外突兀,旋即被更大的寂静所吞噬。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裹挟着冰冷的碎片,猛地涌回脑海——科技馆里那过分刺眼、让人无所遁形的白色灯光,张晓宇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狰狞的脸,那双揪住自己衣领、青筋暴起的手传来的粗暴力道,那架巨大的、作为科技馆镇馆之宝的天文望远镜冰冷的金属触感……还有随后,在剧烈的拉扯和碰撞中,袭来的一阵无法形容、难以抗拒的天旋地转,仿佛整个空间都被一只无形巨手揉碎、拉扯,巨大的引力要将他撕成碎片。最后残存的听觉印象,是白诗悦和袁薇那充满了极致惊恐、尖锐到变调的尖叫,似乎还在耳膜深处回荡,与现实中的寂静形成骇人的对比。

“诗悦、袁薇、大坤!”戚睿涵猛地想坐起来,一股强烈的担忧和想要确认同伴安全的冲动驱使着他。然而,这个动作牵动了左肩的伤口,一阵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神经末梢,眼前猛地一黑,冷汗唰地一下布满了额头。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重新重重地跌坐回去,后背撞在粗糙的树干上,激起更多尘埃。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着危险和未知。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和阵阵眩晕。他用还能活动的右手,颤抖着、近乎疯狂地摸索着身上的口袋。万幸,手机还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硬硬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慰。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拇指用力按在电源键上。

屏幕亮起,熟悉的品牌标志和开机画面让他几乎要哭出来。时间显示正常,上午9点37分,日期也还是他们计划中去科技馆旅行的那一天。然而,当他看向屏幕左上角时,心猛地沉了下去——信号格那里,空空如也,一个灰色的“x”冷酷地宣告着与外界联系的断绝。他不死心,用颤抖的手指滑动屏幕,找到紧急呼叫,按下那个绿色的拨号键,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听筒里宁静如初,连一丝电流声都没有,更别提拨号音了。他挂断,又尝试拨打白诗悦的电话,然后是李大坤的,甚至下意识地拨了张晓宇的号码,尽管他们刚刚还在激烈冲突。结果无一例外,只有一片虚无的忙音,或者说,是比忙音更可怕的、绝对的寂静。

“不可能……怎么会没信号?就算是山区,也应该有应急信号啊……”他喃喃自语,切换到数据流量界面,那个代表网络的图标也毫无反应。他疯狂地打开微信,红色的感叹号提示发送失败;打开地图App,界面永远停留在加载中;打开浏览器,页面显示无法连接网络。他像疯了一样,把所有能想到的社交、通讯、工具类App都点了一遍,最终,只有相机功能还能正常打开,相册里还存着他们前几天游玩时拍的照片,照片上大家的笑容灿烂,与眼前的绝境形成残酷的讽刺。

“对了,拍照,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逻辑的稻草,举起手机,忍着肩痛,对着周围的环境,哆哆嗦嗦地拍了几张照片。镜头里的景象,通过液晶屏幕呈现出来,是纯粹的、未经任何人工修饰的原始森林地貌,树木高耸入云,灌木丛生,藤蔓缠绕。他仔细放大照片的每一个角落,渴望能找到哪怕一丁点现代文明的痕迹——一根电线杆,一条远处的水泥路,一个废弃的矿泉水瓶,或者想象中拍摄古装剧应有的隐藏摄像机、轨道、反光板、穿着现代服装的工作人员……然而,什么都没有。镜头所及,只有最原始、最蛮荒的自然景象,寂静得可怕。

“不是真人秀节目……那这到底是哪里……我们明明是在舟山,是海岛城市,怎么会有这么茂密的、看起来像温带甚至是寒温带的森林?”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在他心中升起,并且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具压迫感。“穿越……时空隧道……那架望远镜……”科幻小说和电影里的情节纷至沓来,却又被他强行压下,“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是伪科学,是幻想,一定是哪个极端逼真的整蛊节目,或者……或者我是在做梦?撞到头产生了幻觉?”他伸出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清晰的、毫不留情的痛感立刻传来,尖锐地提醒他,这一切感官体验——疼痛、气味、视觉、听觉——都真实得可怕。这绝非梦境,也不是什么低劣的恶作剧所能营造出的沉浸感。

孤独和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从脚下的泥土里钻出来,缠绕上他的四肢,紧紧勒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背靠着树干,环顾四周。除了风吹过不同形状树叶发出的、或轻柔或喧嚣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几声不知名的、音调古怪的鸟鸣(那鸟鸣声他从未听过),四周鸦雀无声。这是一种过于原始、缺乏任何人烟迹象的沉寂,仿佛自天地开辟以来,这里就从未被人类的足迹打扰过。他清晰地记得,他们是在浙江舟山,是盛夏时节,空气湿热难当,带着海风的咸腥。但此刻,虽然从树叶缝隙投下的阳光带着暖意,但空气却明显带着一种初夏或春末的微凉,呼吸间甚至能感到一丝寒意。草木的气息也更接近他在北方老家春秋季节登山时闻到的味道,清新中带着凛冽,而非东南沿海盛夏那种湿热浓稠的草木蒸腾之气。

“得冷静……戚睿涵,你必须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说,声音依旧嘶哑,但带上了一丝强迫的镇定。“无论如何,得先想办法活下去,找到人烟,然后才能搞清楚状况,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找到诗悦他们。”他是文科生,尤其喜欢历史,对各个朝代的典章制度、人文地理如数家珍,但这仅限于书本知识。真正的野外求生技能?他几乎为零,唯一的经验可能就是小时候在公园里爬过树。

他靠在身后那棵粗壮得需要几人合抱、树皮粗糙开裂的树干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伤。他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科技馆里那匪夷所思的异变,那阵将一切都扭曲的引力漩涡,这身真实无比的疼痛感,这完全对不上的季节、植被和气候,还有这彻底失联的状态……种种迹象,都像一个个沉重的砝码,不断地压向那个他最不愿相信、却又越来越无法回避的可能性。但他拒绝深入去想,现在不是纠结科学原理的时候,生存是第一位的。

他检查了一下左肩的伤口。那支箭矢还牢牢地钉在那里,箭杆不知是什么木材制成,颇为坚韧。伤口周围的衣服已经被凝固和未凝固的血染成了深褐色,触碰之下,痛得他直抽冷气。他不敢贸然把箭拔出来,怕造成更严重的出血。他撕下t恤的下摆,尝试着在伤口上方靠近心脏的位置用力扎紧,希望能起到一点压迫止血的作用。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额发。

就在他心神不宁,被绝望和恐惧一点点吞噬之际,一阵沉闷的、富有节奏的“哒哒”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林间那令人窒息的宁静。那声音初时微弱,如同擂动的战鼓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是马蹄声。而且听这动静,绝不止一匹,是一队人马。

戚睿涵心中那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瞬间被重新点燃,并且猛烈地燃烧起来。“有人,是护林员?还是当地的牧民?或者是……警察?搜救队?”巨大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暂时忘记了疼痛和处境的不合理性。他挣扎着,用右手撑地,依靠着树干,想要站起来大声呼救。但失血和持续的疼痛让他的身体虚弱不堪,双腿软得像面条,刚刚半蹲起身,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不得不再次瘫坐下去。

他努力仰起头,伸长脖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蹦出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的,还有金属甲片相互摩擦、碰撞发出的“铿锵”声,以及一种粗野的、他完全听不懂的呼喝声。那语言听起来急促而有力,带着一种原始的彪悍,绝非他熟悉的任何一种方言。很快,一队骑兵冲破林间弥漫的薄薄雾气,出现在他视野可及的范围内。

看到他们的装束,戚睿涵整个人都愣住了,随即,一种极其荒诞、不真实的感觉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

来者大约有七八骑,人马都显得颇为精悍。马上骑士人人身着或是棉甲(表面有密密麻麻的铜钉固定),或是连环相扣、闪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锁子甲,外面统一罩着一种颜色深暗、近似靛蓝色的布面号衣。头上戴着的,是缀有鲜艳红缨的尖顶锥形铁盔,盔檐下压,脑后还垂着长长的、色彩斑斓的鸟类翎毛,随着马匹的奔跑而摇曳。他们腰间佩着弯刀,刀鞘看起来是皮革制成,有的手里还握着长矛或骑枪。他们的面容普遍粗犷,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粗糙,眼神锐利而冷漠,带着一种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近乎野兽般的彪悍气息。

这身打扮,戚睿涵太熟悉了——他在无数的历史书籍、文献插画和影视作品里见过,分明是满清前期,特别是入关前后八旗兵的典型打扮。

“拍戏……对,一定是在拍戏。而且是个大制作,你看这服装、这道具,多逼真,连群演的气质都这么到位!”戚睿涵像是终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他完全忘记了肩上的箭伤和环境的诡异,用尽肺部残余的所有力气,挥动右手,嘶哑地朝着那群骑兵喊道:“喂,喂,help,我受伤了,救命!你们是哪个剧组的?能不能帮帮我?我的朋友们也走散了。”

那队骑兵显然早就发现了他这个躺在树下、形迹可疑、穿着怪异的人。为首一人,头盔上的红缨似乎更鲜艳些,可能是个小头目,他猛地一勒马缰,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然后重重落下。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就锁定了戚睿涵,上下扫视着。当他的视线掠过戚睿涵那明显不符合时代的短发、染满鲜血的怪异服装(现代印花t恤和休闲沙滩裤),以及肩上那支醒目的、属于他们制式箭矢的箭杆时,他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警惕、厌恶,甚至还有一丝……看到猎物般的兴奋。

他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骑兵,用戚睿涵勉强能听懂的、带着浓重辽东口音的汉语粗声粗气地说道:“拨什库大人,您看这南蛮子的打扮,不僧不俗,头发短得像是刚还俗的和尚,又像是被烧了毛的鸡,古怪得很。莫非是明军派来的细作?探路的夜不收?或者是哪个山旮旯里跑出来的、不懂规矩的海寇余孽?”

那被称为“拨什库”的头领嘴角撇出一抹冷酷的笑意,用手中的马鞭直指戚睿涵,声音如同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管他是什么来路,看这发式,头顶有毛,脑后无辫,就不是我大清顺民,非奸即盗。留着也是祸害,杀了,割了首级回去记功!”他的话语简洁而残忍,仿佛在决定一只虫豸的生死。

话音未落,他身旁那名刚才说话的刀疤骑兵已经狞笑着张弓搭箭。那弓是典型的清弓,弓臂巨大,反向弯曲。骑兵的动作娴熟流畅至极,抽箭、搭弦、开弓、瞄准,一气呵成,充满了力量感。弓弦被拉成满月,箭簇在树叶间透下的阳光中闪烁着冰冷的死亡寒光,牢牢地锁定了戚睿涵的胸口。

戚睿涵脸上的希冀和激动瞬间凝固,如同被速冻的冰块,随即破碎,化为难以置信的极致惊恐。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名骑兵眼中毫不掩饰的、纯粹无比的杀意,那是一种对生命的彻底漠视,一种习惯于杀戮的冰冷和麻木。那绝不是任何演员,哪怕是影帝级别的演员,能够完全模拟出来的眼神。那是真正见过血、手上沾满人命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等等,我不是细作,我不是海寇。我是游客,大学生,从舟山来的。你们搞错了,这是犯法的!”他徒劳地大喊,声音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变调,试图用现代社会的法则去对抗眼前的野蛮。他挥舞着双手,想要证明自己手无寸铁,没有任何威胁。

但回应他的,只有弓弦松开时那一声清脆却令人胆寒的震响。“嗖——”一支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一道闪电,直奔他的胸口而来。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疼痛和虚弱。戚睿涵几乎是凭借着身体对危险的自然反应,向旁边猛地一滚。动作狼狈不堪,扯动了肩伤,痛得他眼前发黑。但那支致命的箭矢,几乎是擦着他的肋骨飞过,箭簇划破了他腰侧的皮肤,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最终“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了他刚才依靠的那棵大树的树干,箭尾的翎羽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地颤抖不休,发出“嗡嗡”的余音。

“你们干什么?疯了吗?杀人是犯法的!”戚睿涵又惊又怒,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了一丝血气。他捂着再次渗血的肩膀和腰侧的新伤,踉踉跄跄地想要爬起身,往身后更茂密的树林深处逃去。地面上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让他几次险些摔倒。

那些骑兵见状,发出一阵戏谑而粗野的哄笑,仿佛在围猎一只已经受伤、惊慌失措的兔子,享受着猎物垂死挣扎的乐趣。他们并不急于立刻杀死他,而是好整以暇地策动马匹,缓缓地、呈一个松散的扇形逼近,马蹄不紧不慢地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死神的脚步声,巧妙地堵住了他所有可能逃窜的路线。拨什库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随意地挥了挥手。顿时,又有两名骑兵取下弓箭,弓弦拉开的“吱嘎”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刺耳,三四点寒星再次对准了戚睿涵,似乎下一瞬就要将他射成一只刺猬。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戚睿涵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他背靠着那棵救了他一命、却也阻挡了他退路的大树,退无可退。看着那些在马上居高临下、如同看着一具尸体般看着他的“古代士兵”,看着他们手中那些闪着寒光的冷兵器,闻着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的、从自己伤口和对方马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气味,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毫无缓冲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感受到了个体在暴力机器面前的渺小和无助。他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在演戏,他们是真的、会毫不犹豫杀死他的古代士兵。那个荒谬的、他一直拒绝接受的猜测,恐怕就是此刻他所面对的、残酷无比的真相——他和张晓宇、李大坤,真的被科技馆里那架诡异的天文望远镜,送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充满危险的古代时空。而且,很可能是血雨腥风的明末清初。

就在第二波箭雨即将离弦,戚睿涵几乎要闭上眼睛放弃挣扎的瞬间,异变陡生。

从树林的另一侧,与他们来时截然不同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更加急促、更加密集、如同暴雨敲打芭蕉叶般的马蹄声。这马蹄声充满了冲击力,并且伴随着一声如同半空中炸响惊雷般的怒吼:

“呔,前面是哪一路不知死活的鞑子?光天化日,敢在我大明地界撒野,伤我大明百姓。儿郎们,随我杀过去,宰了这些狗鞑子!”

这一声吼,中气十足,声震林樾,带着一股浓烈的、与那些八旗兵截然不同的北方口音(更接近河北、山东一带),充满了愤怒和凛然之气。

这一声吼,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那些原本气焰嚣张、视戚睿涵为囊中之物的八旗兵,脸色骤然剧变!他们脸上的戏谑和轻松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临大敌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们再也顾不上戚睿涵这个“小猎物”,纷纷慌忙调转马头,动作显得有些仓促,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握紧了手中的兵器,阵型瞬间收缩,显露出训练有素的应对。

只见又一队骑兵,如同旋风般从林木间冲杀出来,人数明显多于八旗兵,约有十余骑。他们的装备与先前的八旗兵颇有不同。大多穿着明军制式的对襟布面甲,甲衣的颜色以褪色的赤红和暗黄色为主,不少甲片上还有刀剑劈砍留下的痕迹,显得饱经战阵。头盔样式也更接近汉人传统的铁盔,或者就是简单的范阳笠改良而成。为首一员将领,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身材算不得特别魁梧雄壮,但骑在马上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剽悍沉稳之气。他面色微黑,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一张国字脸,颧骨略高,嘴唇紧抿,一双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如同鹰隼,此刻正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手中提着一柄雪亮的厚背马刀,刀身较清军的弯刀更为笔直,刀尖斜锐,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这队明军骑兵来得极快,气势如虹,丝毫不给那些八旗兵调整阵型、从容应对的时间。那明军将领一马当先,如同猛虎下山,直接朝着那名拨什库冲杀过去!他身后的骑兵们也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就冲入了八旗兵略显凌乱的阵势之中。

顿时,刀光剑影,人喊马嘶,整个林间空地被残酷的厮杀声填满!金属兵器猛烈撞击发出的“铿锵”巨响、利刃砍入肉体时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垂死者的哀嚎、战马受伤后的悲鸣、重物坠地的闷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原始而血腥的死亡交响乐。空气中原本淡淡的铁锈味(血腥味)瞬间变得浓重无比,直冲鼻腔,还夹杂着汗水、泥土和马匹受惊后排泄物的骚臭气味。

戚睿涵蜷缩在粗大的树根形成的天然凹陷处,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被这突如其来、近在咫尺的冷兵器肉搏厮杀彻底惊呆了。这不再是电视上经过剪辑和音效处理的战争场面,这是真实的、血肉横飞的杀戮!他眼睁睁看着刚才还要取他性命的八旗兵,在明军骑兵更凶猛、更有组织的冲击下,人仰马翻。一个八旗兵被明军将领一刀劈在脖颈上,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溅得旁边的树叶一片猩红;另一个被长矛从侧面刺穿棉甲,惨叫着被挑落马下,随即被纷乱的马蹄践踏……那名拨什库武艺显然不俗,试图组织身边残兵抵抗,但明军将领勇不可挡,刀法狠辣凌厉,几个回合下来,拨什库格挡不及,被一刀狠狠劈在左肩铠甲连接处,甲叶碎裂,鲜血迸流,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跌下马去。剩下的三四名八旗兵见首领落马,生死不知,顿时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军纪,发一声喊,如同丧家之犬般,拼命鞭打坐骑,狼狈不堪地朝着树林更深处溃逃而去,连头都不敢回。

明军将领并未下令深追,穷寇莫追的道理他似乎很懂。他勒住因为兴奋而不断踏着蹄子的战马,环视了一下瞬间安静下来的战场。地面上躺着几具尸体和濒死呻吟的伤兵(主要是八旗兵),鲜血染红了地面的落叶和泥土,几匹无主的战马在原地不安地打着响鼻。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很快便落在了树根下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如纸、肩头还插着那支醒目箭矢、浑身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戚睿涵身上。他皱了皱眉,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和审视,随即策动战马,缓缓地走了过来。

战马喷着粗重的响鼻,带着一股浓烈的汗味和血腥气,在戚睿涵面前停下。高大的马身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戚睿涵完全笼罩。戚睿涵颤抖着,艰难地抬起头,逆着光,他只能看到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轮廓,以及那双正在审视着自己的、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那人身上的甲胄沾染着点点溅射状的血迹,散发着混合了汗味、马匹体味和浓重血腥的、极具压迫性的气息,几乎让戚睿涵窒息。

“你这后生,”那将领开口,声音比刚才冲锋时平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沙场特有的粗粝感,“是何方人士?为何会独自在此荒郊野岭?这身打扮……”他的目光在戚睿涵的短发、t恤、沙滩裤上停留了更长时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奇和疑惑,“还有这头发,怎地如此之短?如同还俗的僧侣,又似受了髡刑的囚徒?方才那些东虏鞑子,为何要追杀于你?”

戚睿涵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惊吓、失血带来的虚弱,以及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切,让他的意识开始像风中的烛火般摇曳、模糊。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想努力组织语言解释,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眼前将领的身影开始晃动、重叠,周围那些尸体、鲜血、以及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都变得扭曲而不真实。厮杀声、马蹄声似乎都渐渐远去,被一种越来越响的、来自他大脑内部的嗡嗡耳鸣所取代。最终,黑暗如同潮水般彻底吞噬了他残存的意识,他头一歪,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晕了过去。

那明军将领看着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的戚睿涵,又仔细看了看他肩上那支明显属于满洲弓箭手的雕翎箭矢,以及他那身不伦不类、前所未见的“海寇”般的短打扮,沉吟了片刻,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他对手下吩咐道:“看这小子细皮嫩肉,手无寸铁,模样虽然古怪,但也不像歹人,倒像是遭了鞑子毒手的寻常百姓,或是哪家落难的少爷。只是这头发和衣着,着实蹊跷……罢了,总不能见死不救,任他曝尸荒野,喂了野狗狼群。来人,把他小心抬起来,找匹温顺的驮马,把他横放在上面,固定好,别碰着他的伤口。动作轻点。我们回营!”

“是,大人!”两名士兵应声下马,他们动作还算轻柔,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浑身滚烫(可能开始发烧)的戚睿涵抬起。其中一人还顺手从水囊里倒出一点水,润了润戚睿涵干裂的嘴唇。然后他们将他横放在一匹专门驮运物资的、性格较为温顺的备用战马背上,用绳索仔细地固定好,防止他掉落。

队伍迅速收拾停当,有人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战场,收缴了那些八旗兵遗落的兵器(尤其是弓箭和腰刀)以及还算完好的箭袋。那明军将领最后看了一眼八旗兵溃逃的方向,眼神冷冽,随即拨转马头,低沉地喝了一声:“走!”

整支队伍护卫着驮有戚睿涵的马匹,朝着来时的方向,沿着一条若隐若现的林间小路,疾驰而去。马蹄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战场、逐渐凝固的暗红色血迹、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气,见证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残酷的遭遇战。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又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戚睿涵在一片温暖和隐隐的、苦涩的草药气味中,再次恢复了微弱的意识。首先感受到的,是左肩伤口处传来的、被某种布料紧紧包裹后的钝痛和紧绷感,虽然依旧疼痛难忍,但比起之前那撕心裂肺、无法忍受的尖锐痛楚,已经缓和了许多,似乎得到了初步的处理。他试着动了动右手的手指,指尖传来麻痒的感觉,确认自己还活着,肢体尚在。

他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仿佛被胶水粘住的双眼,努力适应着眼前昏暗的光线。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下铺着粗糙的、磨得皮肤有些发痒的布单,身上盖着一床略显厚重、带着阳光曝晒后气味和淡淡霉味的棉被。抬眼望去,屋顶是直接用原木搭建的,能看到清晰的、未经精细加工的椽子和上面铺着的、厚厚一层已经变得灰黑的茅草。墙壁是土坯垒成的,表面刷了一层白灰,但已经大面积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黄色的泥土,还有些地方因为潮湿而形成了深色的水渍。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陋,只有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桌,桌腿甚至不太平稳,旁边放着两把简陋的、没有上漆的木椅子。桌上放着一个粗陶水壶和几个同样质地的碗。窗户是木格窗,窗棂很粗,上面糊着泛黄、甚至有些破损的窗纸,透进微弱的天光,勉强照亮了室内的一切。

一切都和他熟悉的、充满现代工业制品的世界格格不入。这里没有电灯,没有塑料制品,没有玻璃窗户,没有任何一丝一毫工业文明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老而复杂的气息:苦涩的草药味、泥土的土腥味、木材的天然味道、旧棉布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很多人居住生活后留下的、混杂的人气。

他艰难地转动着如同生锈齿轮般的脖颈,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看向床边。一个宽厚的、穿着红色粗布古代便服(交领右衽)的背影正对着他,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板凳上。那人头发在头顶束成一个发髻,用一根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木簪固定着。从背影看,体型微胖,肩膀宽厚,似乎正在打盹,脑袋随着呼吸一点一点的。

戚睿涵的心,如同坠入了无底的冰窖,一直沉下去,沉下去。最后一丝侥幸心理,最后一点关于“整蛊节目”或“极端逼真梦境”的幻想,也在这真实无比、细节丰富的古代房间和身边这个古装打扮的人面前,彻底烟消云散,连一点涟漪都没有留下。科技馆那匪夷所思的异变,原始森林中真实的追杀,那些冷酷无情的八旗兵,那些奋勇杀敌的明军,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以及眼前这绝无可能伪造的、充满历史尘埃感的场景……所有线索都清晰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铁一般的事实——

他,戚睿涵,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真的穿越了时空,来到了这个血与火交织的、似乎是明末清初的动荡年代。而且,从之前的对话和战斗看,时间点可能极其敏感,甚至可能就是崇祯十七年(1644年)左右,清军入关、天下大乱的前后。而白诗悦、袁薇、李大坤,还有那个可恨却同样可能遭遇不测的张晓宇,他们又在哪里?是否也和他一样,被卷入了这个时空漩涡,来到了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还是……只有他们三个男的被卷了进来?诗悦和袁薇,两个女孩子,她们在这个乱世中该如何生存?她们还安全吗?

无数的疑问、担忧、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如同无数沉重的巨石,一层层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感觉比肩上的箭伤还要痛苦万分。他望着那个陌生的、打着盹的背影,张了张嘴,喉咙里如同火烧,最终却只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无尽痛苦和深入骨髓迷茫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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